文／方梓

外婆一百零二歲還健在，除了沒腿力走路、記憶不好，其他都好。最愛吃巧克力，一輩子希望浸泡在糖堆裡。

外婆手極巧，凡事無師自通，女紅、繪畫、彈琴、雕塑都會，歌聲也很好，兩、三年前還會唱〈四郎探母〉。二十年前，我在報社刻意訪問她，寫她七、八十年來的精采生活。每個細節我都還記得——不畫妝就不出房門，除了丈夫連兒子都沒見過素顏的母親；兒子忘了她的生日，她畫一隻孤鶴表示抗議；李小龍正紅時，外婆在屋前院子的水池中泥塑一尊李小龍……她的故事真的很多，有的我寫進散文，有的寫進小說。

十多年前我寫成〈笑門福來〉刊登在《自由時報．副刊》；就在刊出第二天，有位老士紳找到當時擔任苗栗文化中心主任的大舅，說是看了我的文章來尋人。原來老士紳是外婆的小學同學，從小一直愛慕著外婆，或者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十七歲那年，到外婆家提親，礙於外婆得招贅，出身望族家庭的他，只得失望作罷。對大舅訴說前塵往事的士紳，終於在六十年後見到心中那塊缺憾及想念的滿妹。

因為時代，因為環境因素，當年未能圓滿的期盼，十七、八歲的情愫相隔在八十歲重逢，比小說還小說，比電影更像電影，絕對媲美《海角七號》，遲到五十多年的信和一本被珍藏六十多年的中藥書冊，同樣都是那個時代淒美情愛的見證。

還記得那次訪談，外婆總結自己人生能夠精采就是「笑門福來」，她說這是日本諺語。小學畢業後，到日本人家裡幫傭，被日本雇主嫌日語粗鄙，於是訂了日本雜誌學日文，「笑門福來」就是從雜誌上看來的，這句話影響了她一生，她堅持在人前永遠清爽有精神，笑臉迎人。

二十多年前，或許因為我還年輕，這四個字我沒有很深刻的體會，總覺得那是外婆的人生哲學，不就是我的。

年輕時，應該說年少開始，我就不愛笑，不知是小說看多了，還是十多歲小女生的強說愁，不是美女卻老是把自己當冰山，國中如此，高中如此，大學也沒改變，即使結婚了我還是經常處於「東施效顰」難得展顏，生活愈過愈嚴肅。

每次出遊丈夫幫我拍照，總在鏡頭前不斷說：「笑一個，開心地笑，別皺眉頭。」不管他如何努力，最終我只肯微微拉開一點唇線，或唇角略略上揚。

日積月累臉相會改變，好的說法是我端莊，其實就是臉部線條僵硬嚴肅，三十歲活像個小老太婆。

後來跟一群作家朋友相處，她們都是開朗笑聲洪亮的人，久了，據說我的笑聲竟勝過她們。每次聚會最好選餐館的角落或包廂，因為我們的話語和笑聲絕對會引人側目，我們卻樂此不疲，因為聊得很盡興笑得很開心，笑聲打開心門。

嬰兒的笑最純真，少女的笑最甜美，中年婦女的笑最爽朗，因為笑得爽朗，心也變得寬闊，終於體會（應該說是見證）心寬體胖。

人到中年，終於體會外婆「笑門福來」的人生哲學；不是說「百事從心起，一笑解千愁」，不管大笑微笑，笑就是最好良藥、福神，天天打開笑門日日福氣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