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陳怡安怡安管理顧問公司董事長
「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也將赤裸裸地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白白走這一遭啊?」——朱自清〈匆匆〉
「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上天賜我一切,也收回一切,上帝做這一切,應該被讚頌的呀!」——聖經約伯記一章
年前,有人請了印光法師文抄二大冊送我。拜讀文作,深感其樸拙而豐厚的佛學慧解。當然更多的感受是我的無知與淺薄。
三十多年前,聽學佛有成的友人介紹過印光大師的一些行誼。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是他在床頭上寫了一個「死」字。不久前,有緣聽到印光大師閉關的禪房就在蘇州的報國寺,重萌了我必要前訪的宿願。果然,一進入那間半昏黯的關房,那以毛筆寫就的「死」字,乍然凸現。但不是在床頭,而是在起床時、進門時,必遭逢的焦點。我被此字吸引,向前細端,又見大師用細號毛筆寫上「為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則道業自成。己卯夏 印光」。
我無緣窺測印光大師如何慧解其中的意涵,只能藉「死」、「為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給我的一些反芻和啟發,分享棉薄。
讀過聖賢書,也內化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義盡而後仁至的文天祥,因念念不忘自己生命就在盡頭,乍然的靈光亮照了自己生命的終極價值,於是驚天地泣鬼神地唱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為道自覺(也是自決)。
文山公,念念不忘「死」字,所以仁義之道業自成。
太史公司馬遷的證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司馬遷的遭遇和成就,略讀過中國文史的許都知道他所遭受的屈辱,以及化屈辱為不朽的史記創作和偉大人格的完成。在受腐刑那奇恥大辱的當兒,他可以用死去解脫心裡複雜的冤情枉緒,但思及「史家」那莊嚴不可搖撼的使命,念及「用之所趨,當死有重於泰山」,於是為史的道業自有所成啊!
蘇格拉底,不逃避死亡,欣然又自如瀟灑地一口飲盡酖酒,因他透過念念不忘死亡的大義,而為道、而傳道、而自成道業。
大心理治療家歐文亞隆(Ivrin D.Yalom)在那本「生命的禮物」中,借用了哲人神學家保羅田力克的重要提示——「生命的終極關懷」,具體而明確地點出死亡、孤獨、人生的意義和自由,乃人生的四大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s)。他以驗證性的語氣說:「每件發生的事都會過去,唯有抉擇除外。」誠如實存主義大師齊克果名著所標示的,抉擇恆是非此即彼(Either/Or),有一是,必有一否。也恰如中世紀一學人的巧喻「一隻驢子在兩大捆同樣香甜的乾草間餓死」。
印光大師的這句「為道之人念念不忘『死』字,道業自成。」邀約有生命自覺的人,多所觀想,多所沈思:
——人皆有死,人無信不立。「信」的蘊涵,您以為如何?
——朱自清接到父親來信,說他「離大去不遠」。於是,有「背影」所流露的父情之道。我與有情間,可留有可讀的篇章?
——念念死亡的真諦,不正促人自省:此生我為的是什麼道?至今,有什麼道業稍可自慰?
——往事已矣,剩下的日子,我當何為才能「道業」有所成?念念不忘「死」,誠然可以泉湧甚深的生命啟發和反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