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彷彿被撕裂的、稀薄的白色浮煙，窒息在闇黑的、永遠的夜裡。空氣沉重地壓垮每個肩膀，風吹不散黑暗中嗆鼻的腥味與腐味。一道如河的人流，睜著沒有眼神的眼睛，或飄飄然、或像是腳鐐鎖足般沉重地往橋上走。漫似無盡處的石橋下，自天上流穿人間而落入此處的河水，煮沸了黏稠的膿血。不知名的、漆黑不現的鳥，畫破血波上的弱光，淒厲地啼出喉間的膿泡。那無情倒映在河面上、微微然的金光啊！是塵間月色僅餘的一絲溫暖，點在每個人步上橋後的淚光裡。

在那個死亡仍無從忘記前世的夜裡，緩慢湧動的人流間，有一雙眼睛仍天真而哀傷地點亮。她毫無血色、青春無痕的臉上，是少女方有的稚嫩。少女緊挨著一名眼裡失去所有神色的青年，一步步踩在石橋上的人流間。當他們艱難地來到橋中央時，青年迴身，擠過不斷向前湧動的人們，探向橋上的一具小火台，火台上壓著一口石鍋，「我渴……」他說，聲音既扁且平。

他身後的少女彎腰靠上，探了探石鍋下的小火台。

「我弄碗湯給你，但是……哪裡點得著火呢？」她懊惱地說。於是，火苗就從火台竄起。「然而哪裡有湯水呢？」於是，鍋底就有湯水漸漸淹上來。少女驚愕的眼裡霎時滿是歡喜，她攪了攪石鍋裡的湯勺，頓時整座橋上都是撲鼻的湯香。她一隻手裡浮出一只石碗，突然就不知所措了。

「湯……湯……」青年嚅嚅地靠近。少女趕緊拿起湯勺，從石鍋裡舀滿一碗湯，遞給身旁的青年。青年像是要黏合喉間的裂縫般一口飲盡，當石碗裡的湯喝乾了，石碗便從青年手中落下，滾著滾到石橋邊，落入橋下被煮沸的血波裡。

「卿，要不要再來一碗？」少女扯住青年的衣袖，然而青年只顧隨同人流向橋尾而去，少女扯不住青年的袖衫，快步趕向他身前，愕然地問道：「卿！你怎麼了？還渴不渴？」

然而青年依舊毫無神色地看著眼前的少女，飄飄地吐出幾個字音：「妳……是誰？」

少女驚得掉了神色，「卿！你怎麼了！認不得我了？」

青年低頭看了看她，卻毫不猶豫地繼續往橋尾走，少女從身後抱緊青年，不顧一切地嘶吼，「卿！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啊！怎麼你認不得我了！」少女眼裡的血珠子一顆顆染紅了青年的背，然而青年依舊只是木然前行，有力的步伐讓少女一個踉蹌，跌得跪在石橋上。望著青年的背影被吃進洶湧的人流中，少女哭得滿臉的血。「卿……你怎麼了……如何拋下我了……」她喃喃地、無助地自語。

少女把雙眼裡的血淚，拭得兩袖血滴淋淋。漸漸的，血在她臉上凝乾而剝落。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從人流間站起，轉身往回走向橋中央的小火台，提起石鍋裡的湯勺，兩眼就凝固在湯勺中的香湯裡。此時有一名老人靠近了，「湯……給我湯……」老人說，沒有任何神色地舉來乾枯的手，少女手裡又浮出一只石碗。她看著老人佝僂的身子，奮力地向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於是，她抬起肘子擦了擦臉，為老人盛了一碗湯。老人一飲過湯水後，手中的石碗也掉落河裡，再認不得她一般地往橋尾行去。繼之，向她要湯飲過的人們也是如此。終於，少女恍然大悟，這是一鍋令人遺忘的湯水。至於是佛？是神的慈悲？或者是其他的緣故，她既弄不清楚也無暇多想，只是一碗一碗的，為前來乞討、乾渴而哀傷的人們，盛上芬美怡人的香湯。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天、多少年月，在一念接續一念的仁慈中，少女不倦地為人們奉湯，看著那些哀傷的人們朝她而來，遺忘一切而去，少女心裡既是安慰、卻又油油然悲傷。她生前的戀人呢？那青年是否再來？她一日一日地從湯水倒映自己的容顏，並打扮素淨，然而鍋湯裡倒映而出的身影，已由少女、婦身，而漸漸地佝僂、老邁而滿是皺紋。儘管如此，她仍時時提醒自己要打理整齊，因為輪迴總有一天還是要將她不忘的戀人轉至此處。

直到一日，已身為老婦的她，忍不住問起一位生前修為清淨的道人，她不忘的人兒何時再來？

「何時……再來？」道人面無表情地喃喃答道：「此處一……日，塵間一……月，妳能……等他……幾載？」

聞道人所言，老婦錯愕地看著頭也不回的人們，一顆顆鮮血凝成的、如寶石般晶亮的血珠子，成串地自她已低垂的眼角落下，彷彿再停不住一般。然而，老婦未曾鬆懈地為前來索湯的人們，一碗一碗盛上，讓他們再記不住任何的，步上輪迴前的最後一程。

此處的夜從來不曾破曉，凝固的黑暗中，只有橋下不熄的金色月光粼粼亮著。當老婦再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已大約七百餘年後了。

當青年來到七百餘歲、當年的少女面前時，那七百餘歲的少女為他盛滿湯，遞給了他，然而他卻是不喝，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老婦。老婦覷緊的眼裡，滿滿都是天上而來的月光。青年的眸子像是也被老婦的淚光點亮了，他木木地捧著湯碗。

「一邊喝去！」老婦像是猛然一醒，斥了一句。

青年不明白自己眼角，何以滑出一滴串上一滴的血珠子，直到鮮血縱橫了整張白絹般的臉後，他面無表情、聲如紙片般地吐出胸口的話，「像是……見過……妳……」他說。

老婦聞言將頭埋進頸間，又將臉撇往一邊。

「我……見過……妳……」青年又說。於是，老婦提起最後的氣力，舉起手中的湯勺，堵向青年身側，將他推得一個踉蹌；然而青年又回到她面前，又讓她推了一個踉蹌。如此反復七回，終於，青年讓後頭前來索湯的人們擠走，漸推漸遠。隨著人流洶湧，青年一跌一跌地退遠去，老婦停下手中的勺子，忍不住墊起腳尖眺望。遠遠地，青年也遙望著她，直到他就要從她鮮紅色的淚光間消失之際，老婦看見青年捧起湯碗，仰頭似是不甘地一口飲盡。

老婦幾乎直不起腰桿，她劬劬的背像是更彎了，抖著抖著顫起，直到她面前擠滿索湯的手。一個小女孩自人叢中探出她短短的膀子，「湯……我要……湯……」小女孩說，臉在人縫中擠歪了，老婦一驚一愕，伸手將小女孩拉近，在一只碗裡盛滿香湯，遞給小女孩。當碗裡的湯飲盡之後，小女孩面無表情地被人群擠開。於是，老婦又一勺一勺地盛滿每碗湯，等著又一輪迴的七百餘年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來、再次向她告別。只是她也知道：如此輾轉七個七百餘年，輪迴就要領著他投往別的生處。至於生在何方？去向何處？她也清楚：即使他再來到橋上，彼此也要認不得對方，在奈何間相互告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