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王維〈酬張少府〉詩云:「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這「好靜」是文人的嗜好之一,何獨晚年?
古人詠靜吟幽的詩文特別多,各有巧妙不同,南朝王籍有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烘托山林之靜;沈括《夢溪筆談》載:「古人詩有『風定花猶落』一句,傳說無人能對,王荊公對以『鳥鳴山更幽』,則上句乃靜中有動,下句則動中有靜。」
這動靜對比,是詩人慣用的手法,歷來寫幽靜的詩文很多,但都比不上柳宗元的一首〈江雪〉,全詩不用一個靜字,也沒有用幽字,卻幽靜得怕人。
宋人《洪駒父詩話》中說:「東坡曰:鄭谷詩『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簑歸』,此村學中詩也。柳子厚詩云:『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信有格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詩格清超勝鄭作遠矣)!』」蘇東坡把柳宗元的「靜詩」,誇獎得無以復加。
柳宗元(西元七七三~八一九年),字子厚,山西人,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文章六百多篇,詩一百五十多首,是個文學大家、思想家、政治家,可惜才四十六歲就病逝柳州刺史任上,史號「柳柳州」。
他的詩作樸素自然、風格淡雅、寓意深長、幽麗清靜,和同時代的詩人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合稱「王孟韋柳」。
蘇東坡非常欣賞柳宗元的詩,僧人惠洪的《冷齋夜話》中云:「柳子厚詩:『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東坡云:『詩以奇趣為宗,常合道為趣。熟味之,此詩有奇趣,然其尾二句,雖不必亦可。』」
其中「欸乃」二字,據袁枚《隨園詩法叢話》中解釋:「欸音倚亥切,哀上聲;乃如字讀。唐元結有『欸乃曲』;劉蛻文集中有『湖中靄迺曲。』劉言史瀟湘詩有云;『閑歌曖迺深峽裡。』三者皆一事,但用字異耳。」
其實這兩字乃是詩人形容感歎時所發的聲音,「欸乃一聲山水綠」這句跟黃庭堅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以及元好問的「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句中的「一笑」,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宗元奇趣佳句甚多,如「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鶴鳴楚山靜,露白秋江曉」;「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而最被稱誦的是〈登柳州城樓寄四刺史〉詩中,有「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把自己被貶的深痛之情,藉柳州的形境曲曲繪出。
值得一提的是柳宗元在詩作中,擅長遣用數目字造句,而無牽強之感,例子甚多:
〈別舍弟宗一〉:「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詔追赴都〉:「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衡陽與劉夢得分別〉:「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重別劉夢得〉:「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各西東」;〈長沙驛前南樓感舊〉:「海鷗一為別,存亡三十秋」;〈哭連州凌司馬〉:「六學誠一貫,著書逾十年」;〈寄澧州張員外〉:「三載皇恩暢,千年聖歷遐」;〈古東門行〉:「漢家三十六將軍,當街一叱百吏走」;〈戲題石門長老東軒〉:「萬遍蓮花為誰用,如今七十自忘機」……類似句子極多,舉不勝舉。
大體而論,柳宗元的詩風,很接近王維,以好靜為特色,又似劉禹錫,不過比較沉澱內斂、淡泊典樸。清儒姚瑩《論詩絕句》中直言柳詩:「史潔騷幽並有神,柳州高詠絕嶙峋。」批評得十分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