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塵曦
日前拜讀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說甚麼》,讀完第二十六品偈頌後,忍不住鋪紙、蘸墨寫下偈頌:「粉墨登場笙管濃,誰知檻外雪花重;推窗窺見清涼界,明日蘆花不定蹤。」
出乎意料之外,我停滯不進好一段時間的書法,此時寫來一氣呵成,而且字字不完全「狀如籌棒」。三國曹魏書法家鍾繇曾指點他的學生宋翼,說字若寫得像計數工具「籌算棒」一樣,根根竹棍兒排列整齊,就稱不上是書法了。
我的書法有了這一點點突破,不禁好奇:難道是因為自己筆隨心走,沒有執著要寫好每個字的緣故嗎?若是這樣,為何我會不在意寫好每個字,反而有意外的進境呢?
我開始從天下三大行書──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稿〉和蘇軾的〈寒食詩帖〉中,試圖找出答案。
賢達子侄四十一人會聚春郊,曲水流觴,飲酒賦詩,對東晉偏安江南的王氏家族來說,是難得的愉悅時光。特別是王羲之受推為彙集的三十七首詩寫序,當日有如神助,醺然揮就〈蘭亭序〉。
儘管真蹟早隨唐太宗陪葬昭陵,如今展現在世人眼前的只是摹本,仍然是一幅「明媚風光」!
唐時安史之亂,顏真卿和其兄顏杲卿各據平原和常山二郡起義救國,其侄顏季明居中傳遞訊息。後來常山被叛軍攻陷,顏氏一門喪命三十餘口,顏季明只見首級。
試想顏真卿草擬〈祭侄稿〉,寫到「賊臣不救,孤城圍逼」時,胸中如何不激憤?行文到「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情緒又怎能靜定?文稿中數度塗抹,抹不去心中悲慟。我閱讀此法帖,儼然見顏魯公的悲憤情緒,洶湧於書帖之上,激動不已。
〈寒食詩帖〉是兩首五言詩書帖,為北宋蘇軾貶謫黃州期間所作。
閱讀第一首,彷彿見到前遭文字獄折磨,後又大病一場的蘇軾,消沉提筆,感歎無力惜春,鬚髮已白之態。
第二首詩前六句,訴說「春江欲入戶」的小屋,猶如「濛濛水雲裡」的漁舟,以及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困境,呈現出既突顯卻又壓抑的形象。
詩句「那知是寒食」之後,筆勢陡變,原來,蘇軾瞥見銜冥紙的烏鴉,撲翅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夢魘──「烏台詩獄」的驚嚇和磨難。虛驚後筆墨重回先前的凝重,蘇軾想到君主依舊在仇黨的重重包圍之下,自己申冤無門、掃墓無望,極想仿效前人「哭塗窮」,出去走走,走到路盡頭如果還不能排遣沮喪的心情,那就放聲一哭吧!
想歸想,困於春寒苦雨,作者死灰一般的心被侵漬成一團濕泥,只能以「死灰吹不起」懨然作罷。
蘇軾筆寫詩情,情貫書法,詩書融合一體,卓然成為天下行書第三。北宋黃庭堅就讚歎說:「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寒食詩帖〉)。」假使蘇軾不能,情隨境遷後的王羲之能夠嗎?
相傳王羲之曾重寫〈蘭亭序〉數本,還是無法超越有所塗改的原稿。「心有書法」的王羲之,無法超越「心無書法」的王羲之這件事,讓我心有省悟:「心無書法,是名書法。」
過去,我太執著要寫好每個字了,以致困在瓶頸之中無法進步;而今卻在「笙管愈喧鬧,粉墨登場愈起勁」的感觸因緣下,僥倖寫出行書應有的流暢特質。
王羲之、顏真卿和蘇軾揮灑各自巔峰之作時,應無意追求筆墨工拙,僅是書寫其胸中或酣暢、或激憤、或喪亂、或困頓的情愫。心在情緒不在書法,反使〈蘭亭序〉、〈祭侄稿〉和〈寒食詩帖〉得以成為書法藝壇上,一座座極難超越的璀燦山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