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伯軒
左手腕有一個淺淺的胎記,沒有特別不同的顏色,襯在我的白皙的皮膚上,看起來倒像是微微隆起的牙印,又像是地理課本的圖片中,俯瞰沙漠時而有的新月丘,也算漂亮。可是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個胎記,媽媽也不曾注意。
曾經,我是多麼羨慕有胎記的人啊。尤其是遮蔽在不為人知的部位,其實隱藏著真正的身世之謎。說不定到了十八歲,在街上的一場意外中,我會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不是現在的爸媽親生的孩子……那個年代,有好多連續劇、電影、小說,無論是愛情、武俠、家庭親子,總是會有因為胎記而相認的劇碼。在我充滿劇情的幼時心靈,總覺得自己不該只是這樣白白地長大,必然有著不同於其他人的坎坷與波折,我身上,一定有胎記。
每次我問媽媽,媽媽要不是冷冷地回一句:沒有。不然就是心情大好地跟我抬槓:媽媽把你的皮膚生得這麼好,怎麼可能會有胎記呢?
真失望,媽媽怎麼可以這樣?所以往後我終於在左手腕發現了一個如同新月般凸起的印痕時,有那麼一陣子,我到處跟別人炫耀:其實我有胎記喔。我是多麼害怕啊,當我被丟擲在命運的浪濤漩渦中,而與家人朋友都失去聯絡時,他們要找我,也好歹有點線索吧。
直到我發現根本不會有人理會我自導自演的劇情時,那個疑似胎記的印痕,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我潔皙的左手腕上。不再埋怨媽媽沒幫我生個胎記,我的焦點轉向羨慕男人的疤。
上了國中,古惑仔系列的電影橫行江湖。我雖然不是追星族,但是電視電影看多了,也多少在心中有點偶像崇拜。一次在與同學討論四大天王的樣貌時,我對張學友的印象是他的臉上似乎有一道淺淺的疤痕。這疤痕,很快讓我想起電影中馳騁街頭的橫勁。也許是彌補生來性情溫馴軟懦的情結,我跟朋友說,你不覺得有疤的男人很「性格」嗎?
印象所及,那是我第一次把「性格」當形容詞用。
疤痕不像胎記天生如此,那必然受過了一點傷,應該也很痛,所以在傷痛的象徵中,疤痕似乎很能代表男人的氣概。可別說我沒去跟人動氣磨擦,平日裡的碰碰撞撞,甚至青春期臉上猛爆性的痘?兀自燦爛一番後,都鮮少留下歲月的痕跡。這時,媽媽總自豪地說:都說生得漂亮,連疤也沒留下。
可我偏對於男人的疤有著莫名的嚮往。想我沿著歲時的軸線緩緩前進的青春年少,由男孩跨入男人的象限,音響日日撥放著傷心的情歌。男人的疤比其他人更加地痛、更加悲慘與委屈,流行歌詞都是千篇一律地這樣控訴,因為男人流血不流淚,淚乾了什麼也沒留下,血乾了至少會有疤。
直到某一天在健身房運動時,中途休憩低俯著身子,我忽然發現自己小腿脛上有些結痂已久的傷痕。這些本也不陌生,我總是常常在自己蝸居的套房內,一下撞到床緣,一下踢到桌腳。當我隨意算數著這些傷痕,自嘆如今皮膚復原的能力不如往年時,也一邊按壓撫摸著自己的雙腿,像是檢視著什麼物品一樣,仔細地偵查。不料想,卻在左側小腿肚邊,發現茂密的腿毛中有一道光突的摺皺,啊,原來那是一口遺忘已久的撕裂傷。
小時媽媽的麵攤打烊,我例行的工作就是要幫忙洗碗、倒垃圾。垃圾集中在離麵攤不遠的一處垃圾場,但當時小小的我,有時候會提不起過重的垃圾,沿途拖行反而一路散落更難收拾。國小四年級暑假某天,麵攤收拾的工作大抵結束,剩下幾包垃圾還沒處理。太重,於是只提著一包,讓垃圾靠著我左側的身子,然後兩手用力往上拉提。我隱隱覺得小腿有點不舒服刺刺的感覺,依照以往的經驗,下意識認為應該是免洗筷突出而我被刮到了。我的上身自然往左傾斜,用力將垃圾提離地面一兩公分,右腳為定點,左腳倚著垃圾施力往前挪步,右腳才跟著往前跨。就這樣一拐一拐,費了一陣子才至垃圾場。就在我還喘著氣,把垃圾提進竹簍時,發現垃圾袋破了一角,刺出一片銳利的玻璃。低頭一看,左小腿一片油 漬汙穢中,非常猛烈地湧出一片黑紅的血,當場嚇哭。
等我回家躲在廁所用清水沖洗傷口時,我才真正看清楚。原來我用力提拉垃圾時,那片玻璃順勢割得我的小腿皮開肉綻,而費力拐行時,大約那片玻璃也在我的腿脛上上下下反覆割裂。當時我還小,家裡的人似乎不太有什麼醫療衛生的觀念,不知道可能會破傷風或是蜂窩性組織炎,竟也沒有想到就醫。費了一番工夫止血後,我的小腿就留下了一道非常清楚的「破洞」──真的是破了一個洞,還算白皙的皮膚忽然多了一道口子,傷口的邊緣呈深褐色長條狀。往內裡看,如同俯瞰峽谷一般,可以看到鮮紅的內裡,那紅通通的肉的紋路十分清晰嚇人。之後每天洗完澡後,我就到阿公的房間拿藥膏輕輕地擦拭傷口,看著害怕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漸漸地,傷口的表面結了一層薄膜,又愈來愈厚,與旁邊的皮膚結合在一起 ,傷口拖了一兩個月才真正癒合。
如今,那疤就安穩地躺在那,我找著了。果真不是自己內心小劇場作祟,只是這麼久的時間,傷口早已不痛,傷痕淺淺淡淡的,表面那層薄膜,隱約還皺著。如果讓我閉上眼睛,再回想一次傷口的位置,我還可以明白知覺那穢漬的破裂中,裡頭那片愈趨深隘的血紅。
泰戈爾說:「當日子結束時,我站在你面前,你將看到我的疤痕。明白我曾經受傷,也曾經治癒。」就算沒有坎坷的身世,沒有械鬥江湖的狠勁,如今我也算得上性格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