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瑞騰
上了三堂課後,開車回台北;在上高速公路前,趁紅燈暫停讀了一則手機簡訊:「周夢蝶老師下午二點四十八分病逝新店慈濟醫院。」我沒有太大震驚,畢竟周公已高齡九十有四,他孤寂一生,卻以詩璀璨一世,安詳離去,算是圓滿了;更何況近歲屢聽他身體不適住院的消息。
我和周公往來不多,總相見於一些寫作人聚會的場合。最難忘的是他恆是一襲藍衫,不言不語,雙目卻炯炯有神,在靜謐或喧鬧的會場,形成一道孤寂的風景;你趨前請安,和他枯瘦的手相握時,可明顯感受一種強大的力道。
我在一九七○年代初上陽明山讀書,那時,周公還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騎樓擺攤,我每到重慶南路,總去看看他在否,像欣賞風景一樣,來去看著:他有時闔眼盤坐,有時運筆臨經,有時則有年輕女孩和他低聲交談;我隨意翻閱幾本詩集,雖有仰慕之心,卻未曾打擾過他。
和他距離最近的一次,是我還在淡江教書的時候。那一回是下課後將返台北,出學府路左轉,見前方路旁有藍色身影,便知是他。我緩緩在他身旁停了下來問候,知道他正等公車進城;我邀他上車,他沒拒絕,因此有了近一小時和他相處的機會。
他平常話極少,但那回他倒多說了些,包括住淡水的一些情況,也問我開些什麼課等等,話題很日常,不意他突然問起後設、後現代等後字輩的新學,我那時對這些學界流行的新知識沒太多涉獵,所知有限,說得不甚具體,周公顯然不太滿意,卻也沒續問。
另一次感覺和他靠近是一九九七年,國家文藝獎改由甫成立的國藝會辦理,我是第一屆的提名委員,名單上有周公大名,委員都同意他晉入決審。依規定,提名表上必須有候選人基本資料,且須本人同意。周公由我負責,我知道九歌出版社陳素芳總編輯和周公熟稔,她常回淡水老家,並探訪周公;我請素芳協助,說服了周公,我讀了一些資料,寫就提名理由。結果啊,周公榮獲改制後首屆國家文藝獎的文學類獎項。
後來聽說,那些獎金,周公並沒有用在清貧的自己身上,令人遺憾。
周公在國家文藝獎的得獎感言上說:「人類大概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占面積的,一種是不占面積的,我多半屬後者。」不是在說自己一貧如洗,無立錐之地;像是把自己視為這熱鬧城市裡的隱身人。
周公孑然一身,但他以詩以文以他那一襲藍衫,在濁浪排空的當代,縱浪大化,化身千億,靜觀人世。
世人很難真正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