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的油桐樹盛開，遠遠望去，翠綠色枝葉上宛如鋪上薄薄的雪。
文／鄧榮坤
遠離塵囂，緩緩穿梭於桐花飛舞的山林，陌生遊客擦肩而過，如世俗之拘束擦肩而過，心情淡定多了。於緩慢車陣中搖下車窗，隨風飄落的油桐花如精靈溜進車內，涼颼颼的花香自鼻尖流浪起來。放慢腳步，捕捉自眼眸飛落的傳說。
傳說，永遠是美麗的。
喝罷一壺東方美人，低低飛過蒼穹的斑鳩繞著山林盤旋。遠方，整座山頭染上一層淡白，將墨綠山林色抹上一層淡雅，在清明之後，能於山林中與數量愈來愈少的斑鳩相遇，算是緣分吧？走累了，歇歇腳。透過二指般大小的隨身MP3，在繽紛油桐花雨中聽幾首悅耳音樂，記憶的行囊厚甸甸的，豐盈。
久遠的往事如老人臉上細密皺紋堆疊，想忘記卻無法釋懷。起伏不平的台地記錄客家人歲月滄桑。油桐，曾經是走過原鄉情愁見證者，讓子孫記得那段於苦難中生活時的容忍。生活結構轉變，油桐籽已不再榨油，油桐不再是製作餐盒與火柴棒原料時，關於油桐的美麗傳說也逐漸褪色。
生活有點苦。升斗小民為了餬口經常光著腳踏過蜿蜒曲折山路，撿拾掉落的油桐籽，換取微薄的錢過日子。如今，生活環境改善了，當年赤足走過山林撿拾油桐籽的老人相繼過世，無法看到近年來油桐花祭的熱絡，可是，曾經於記憶中閃亮過的喜悅，相信也是一段深烙無法磨滅的記憶。
因為油桐觸動老人對生活的感恩，也如一帖藥引出隱晦青澀的悲歡？
午後，在中埔鄉村落兜著圈子。
穿越一座傳統市場，人潮已散去，魚販與菜販已回家了，市場顯得冷清。粗略收拾過的攤位上，兩隻張大眼睛的貓一前一後踱著步履，找尋被遺棄的肉屑，然這份心思是無法如願了。窄小攤位找不到逾時的午餐後，貓兒露出失望眼神叫了幾聲，輕巧躍下，快速穿越市場旁狹隘巷道離去。
巷道中有零星桐花飛舞。仰望，一棵瘦小的油桐樹迎著風搖曳著……
繞出市場，擠進休旅車，在蟬鳴聲中，繼續浪漫的旅程。
遠方，成群白鷺鷥斜斜飛過眼眸，沿途景色逐次映入眼簾，自車窗外搖搖晃晃閃過的景色如果是一首詩，白鷺鷥斜過山林的姿勢像不像詩句中的驚嘆號？ 車繞過幾座村落，我們遇見了一座古橋。
一段令人心驚的往事隨風揚起，中埔曾經於地牛翻身中，發出痛的怒嚎，一如曾經熟識的好友的回憶，在一場地震中被掩埋了，經風雨的侵襲又逐漸被扒了開來……
多年前。霧濃，天色還未完全亮。
大安溪北岸的關刀山激烈搖晃，從夢境中驚醒的鳥兒拍打翅膀飛向灰撲撲的天空，還在熟睡的人因激烈搖晃而驚醒，揉了揉惺忪雙眼，奪門而出。
天空仍灰濛濛的。橋梁、電桿、房子、檳榔樹……繼續搖晃。
早起而停歇於橋墩的班鳩於猛烈搖晃中，驚醒，斜著身子飛向附近的叢林。
魚藤坪橋塌了，磚掉落下來，扭曲與鬆脫的鐵軌也如箭矢般落下。
附近的村民驚醒了。
——還好，沒有火車經過。
村民們議論紛紛，眼神裡仍然流露出驚慌。
多年後。路過，地震的往事淡了。
油桐花開得十分燦爛。如雪，隨風飄落。
孩子們興奮追著風中的花奔跑，臉上笑容增多了。攤開筆記本，放慢腳步走過斷橋堆垛的歲月，希望找到一些陳年的故事。
仰首，斷橋無語。
與日本長野縣信越本線碓冰嶺眼鏡橋相似的魚藤坪橋垮了之後，在舊橋下游另外興建了新橋。雖然舊橋走入歷史，故事已乏人問起，但優美的紅磚斷橋已逐漸成為三義的地標，而不遠處的油桐花也忠實記錄著那段歲月傷痕！
在中埔逗留，我們走過了古橋。
橋頭的油桐樹盛開，遠遠望去，翠綠色枝葉上宛如鋪上薄薄的雪。也許離市區太遠了，願意花點時間於迂迴山路上的人似乎不多，而我們無意間的闖入，讓年幼的孩子發出了興奮的尖叫：油桐花，我看到油桐花了。
不遠處是桶頭山，而石?林場靜靜臥於阿里山脈下。
林場內生態資源多樣而豐富，蕨類的生命力特別旺盛，大冠鷲、紫嘯鶇、五色鳥在登山步道的四周啼叫著，令人宛如置身於熱帶雨林中，有幾分的陌生，也有幾分的驚喜。
我們佇立在油桐樹下。
年輕女志工以細膩甜美聲音解剖油桐花身世。
油桐的樹皮平滑，葉片如心臟形，有五片白色花瓣，每年四至五月開花，成熟的種子可提煉高防水性的桐油……
年幼的孩子張大嘴巴，搖晃頭顱看著頭上紛飛的油桐花。花蕾緩緩落在他的臉上，鋪陳了一張花臉，惹來了些許莞爾的笑聲。撿拾幾朵油桐花置放於掌中，花形如書筒狀，花色為白中透發著淡紅與粉黃色。
如此描述，是否已勾勒出油桐花的原貌？走一趟山林吧，與油桐花近距離邂逅，分享五月的驚喜！
曾為了賞桐花而繞進早期為原住民與附近民眾運送與交換生活用品的山古道。百年前，有一群壯丁組成「挑夫群」將石板切開，搬運上山，一吋一吋堆疊成階梯，或利用路徑上的大石塊直接鑿成階梯，花了很長時間才鑿出一條我們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古道。
漫步古道中，往事隨風回來了。遙遠年代，多少木柴、茶葉、水果、樟腦於古道中運出？販夫走卒們抹去額際汗水，跋涉於古道的累，又豈是賞花者踱蹀時，腳跟隱隱作痛的苦？
遠方山林，桐花飄落。
花，撲滿古道，遠望，還真有點像厚厚積雪。徐行的步履停停歇歇，深怕一個不小心而把花蕾踩碎，也把往事踩碎了。
累了，坐在古道邊的石頭喘口氣，不時有落花在腳邊飄落。
如雪。
路過一個已被遺忘地名的聚落──打鹿坑，未曾遇見獵人，未曾見到鹿群。映入眼簾的是櫻花、杏花、桃花與油桐花。據說，早年可以看到鹿群於山林奔竄，人群的騷擾與森林的狂野褪色，鹿群消失了。
拐個彎，喧譁聲浪多了。沿著細石鋪設的小徑走進一家樸實咖啡屋，院子裡的油桐樹應四層樓高，幾位孩童手牽著手擁抱它，圍了幾次都沒成功。
也許樹太高太大了，而孩童們的手太小太短了。
咖啡香於風中如桐花飛舞。
於咖啡屋院子踱步徐行，綿密的故事於眼眸中穿梭。
小女孩把花瓣插入髮梢，滿臉笑容追逐仍在飄落的桐花奔跑。
婦人小心翼翼把多餘的木料剔除，木屐的形狀逐漸浮現。
小女孩把油桐葉脈塗上彩漆，畫出一雙與眾不同的木屐。
而依著樹幹的女孩，顧不得髮絲於風中亂了幾回，把壓克力顏料塗抹在花葉上，再染印於布料上，製作成賞心悅目的購物袋……
從他們專注眼神中，我們讀到了昔日先民們曾經擁有的執著。
與徘徊於嘴角邊的淺淺喜悅。
在山林中生活，需要一些執著。
不久前，與一位雕刻老師傅相遇。菸已吸得很短，仍緊緊捏在指縫間，任由菸絲於微風中燃燒。老師傅應該有七十歲吧，往事不願意多談，談起油桐，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老師傅說，一般的花是美麗過後逐漸枯黃凋萎而掉落，而油桐花卻在最成熟的時候掉落，每朵花只開一天，同一株的油桐每天都有全新的花綻放，之後，隨風掉落，再由另一株油桐持續接手，用最燦爛最美麗的生命點綴母株，一朵接一朵像雪一樣……
油桐飄落。老師傅的髮絲似乎更白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