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家欣

三月，府城處處花開，木棉豔紅，黃鐘花燦金，羊蹄甲妖妖嬈嬈底粉，但我最愛的，卻是苦楝。

苦楝是本土種落葉喬木，生性堅強，不畏鹹土，能防風，又能耐旱，用於行道樹、造林，均十分適合。種子可入藥，名為「風鈴子」，成熟時一串串金澄澄的，很好看，可惜有毒。其木材堅實，能做家具箱櫥，味苦，故稱之苦楝。

從小我就愛看花樹，尤其苦楝樹形雅，墨色枝幹配上纖俊的翠葉，看著就賞心悅目，彷彿看出塵美女。小時候的我十分孤僻，不擅社交，總愛找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事物來喜歡，喝茶一定喝薄荷綠茶，穿衣不離藍色黑色白色，排隊走路喜歡走在最前或是最後邊上，彷彿這樣可以把自己和世界遠遠隔開，顯示出自己是特別的。這樣的少女心事一直到了大學還改不過來，現在想一想，也真夠不害臊，充滿了青春期矛盾的我，不知給身邊的朋友帶來多少尷尬。

高中時就讀女中，在女孩子堆裡我仍然活得不自在，幸好高二分班，同班有個文藝美少女，字跡和人一樣纖瘦白淨，優雅得像個小公主。她酷愛張愛玲，也聰明如張愛玲。我的個性大剌剌的，老是嫌她太過細膩囉唆，寫起文章贅言太多，還逼她讀魯迅的散文。但即使兩人喜好南轅北轍，高中生每日拚聯考拚得焦頭爛額，能談文學的有幾人？兩個小女生相約一同坐火車去參加文學營，在自強號上聊個沒完，整車廂都是我們的文學大夢，唧唧呱呱。火車經過了田野，經過了城鎮，偶有一兩棵苦楝穿插在田畦小道上，綴著薄暮，我們的青春美得不可思議。她一直很在意兩個人的緊密連結，我只記得當時談到友誼，談到長大，談到人生俗務的威脅，我說，只要我們還繼續寫，就一定會有共通話題，感情也一定在。所以唯一不可以放棄的，就是寫作。

結果上了大學，我開始有了嶄新的朋友圈，便疏遠了她，那一陣子鬧得很不愉快，絕交了兩年，各自戀愛、讀書、打工、考研究所，一直到畢業才又開始說上話。畢業近十年了，現在想來，對她仍是滿懷愧疚，美少女仍然靈慧通透，只是隨著時空的變化，更成熟，更寬容了。如今我在南方成家，她在北方任教，見面機會很少。寫作，當然也還是寫，只是後知後覺的我，現在才明白人生各自成行，不如我當年簡單的想像，就算懷抱著熱烈的文學夢，也不能保證什麼承諾，我果然不如她聰明。

苦楝春天開紫色的花，很香，帶有奶油香草冰淇淋的甜蜜，若是把鼻尖湊進花團裡，幾乎要被薰到窒息。若是從樹下走過，花香就恰到好處，清雅與存在感要拿捏得宜，那距離是微妙的，親密的。細看苦楝花，花心深紫，花瓣淡紫，纖細的五瓣宛如精靈可愛。但是遠看苦楝就不是紫色了，而顯出一種安寧的灰。春天的苦楝看起來像是蒙了一頭的雪塵，要說是生之喜悅，不如說是生之凝斂。每逢花季到來，我必定抬頭賞花，青春歲月，悠悠盪盪，在記憶中亦不張揚，只是靜靜底逕自累積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