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怡文
仲夏風颱驟掃,夜晚校園清冷,罕無人跡。
我們剛走過幾座校區,帶領營隊學員赴抵宿舍,待學員們一一梳洗後,必須再度越過幾座校區,返回營本部開啟每日檢討會。
我望向窗外,夜都市景粼粼,校外街道如流,車燈朦朧失焦,我回過神,身旁空無一人。這是一座新落成的學生宿舍,先進且安全嚴密,需要電梯卡才能從容地上下樓,電梯與逃生門皆是如此,因此成為我們安排學員住宿的首選。
而此刻,我身旁卻空無一人。顯然,你在我梳洗時,拿走了電梯卡,兀自離去。
如何出逃?匆匆進入電梯後才發現,沒有電梯卡感應,無法抵達欲抵達的樓層。電梯突然自行停靠某層樓,幾位男孩走進來,自然地感應了電梯卡,我因此順利來到了一樓大廳。我一人抱緊小包袱,行色匆匆,估量校園裡的捷徑,揀一段較為安全又快速的小徑趕路,目標是相隔兩座校區的營本部。
步行至總圖附近,突然風強雨驟,前一天的強颱吹落大樹小木,路燈故障,眾系館因夜深而熄燈,我摸黑穿牆走巷,跨過那些足以絆倒我的大型障礙物。深夜十二點,風狂雨落,無傘,一人踽踽獨行,覓一屋簷暫歇,拿出手機,電力只剩一格。
此時,能夠向誰求助?我摸摸手表,檢討會早就開始了,傾我手機僅剩的最後電力,撥了一通電話給一位應該不會漏接電話的同學。不到十秒,快速告知我所在的位置,手機馬上自動關機。
我恍恍然站在簷下看斜風密雨。想像一百種驚恐畫面,歹徒也許從附近那個地下道中冒出,或是自圍牆邊翻牆而落,用刀子架住我、用手槍抵住我,而我從此與世訣別。此刻,你在哪裡?檢討會我已遲到了一小時,剛剛撥出的電話似乎沒有解決我的困境。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倏地衝出屋簷,雨中飛奔,奔入我剛才幻想藏有歹徒的地下道。出了地下道,迎風面雨繼續奔跑,地上積水濺得我雙腳溼潤,而我雙眼也溼潤,分不清是雨水抑或是淚水。
終於抵達營本部門口。我屈身不斷喘氣,驚魂未定,卻見你遠遠自樹林間撐傘騎車而來。你自地面上的校園小徑尋我去,而我因為無傘擇地下道而行,於是,我們錯身而過。
那麼多年後,我終於了解,這番錯身而過,竟成為這段青澀回憶,最重要的註腳。
時隔數年後,你說了許多委屈。而我只記得,這一個颱風甫過境的夏夜,我是如此驚寒地僅能與自己相擁。我只記得,那些不斷穿越校區的無盡之路,那些無助無依的飄搖心情,而你早已從我的坐標系裡無聲移除。
那天夜裡,終於歸返的我,全身溼淋,卻沒有因為遲到而被學長姐責罵,而我對你再也無話可說,無笑也無淚,靜默地像支殘燭,獨自蜷縮營本部角落。我體認了某些無法改變的命運本身,錯身是意外,也是預言。這些年,我走過荒天漫地的迢迢長路,常想起那夜校園大冒險前,自窗外看華燈如流的街道市景,夜窗把星子關在外頭,我在窗底許願,願望卻如被寒流抖落的鳥群。
然而,也因錯身之註定,我更珍惜身旁所有不只錯身的人們。隨著年齡增長,漸漸體認,生命不須再驚惶,因為總有一個人,會面身向我,註定如山一般,當我溫暖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