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聽說你買了一台舊式拍立得相機,想推遠黑與白的界線,在人文地景中尋找詩意。你還買了阮義忠的攝影文集,打算探索這個黑白世界。
我想起某日,和你走在望龍埤的步道上,那潭水就是濃濃的墨色。倘若要拍美麗的「春江水暖鴨先知」,你得走到樹下,從暗處拍去,眼前景色才會明亮起來。可我想,若要拍人生中的陰影,似乎是拍不成的。也許那更像一種滋味,不好下嚥地滋味。
我想起黑色的神聖意義。
大涅槃金剛乘告訴我們,卡利女神之所以全身漆黑,是因為世間萬物都被她吞噬。「這道理就猶如黑色能吞噬一切顏色那樣,世間所有的名和相,均在卡利身上消失無蹤。」羅摩克里什那解釋說,卡利的黑暗是距離所造成的結果。當我們在遠距離觀看某物時,它在我們眼中所呈現的正是黑色。「一旦走近後,你就會發現她實際上並不屬於任何顏色。遠望一潭湖水其色如墨,待走近掬起一捧手,你將發現那湖水清澈透明沒有任何顏色。」
這世界可有比湖水更黑又透明的顏色?
N,望龍埤有許多小販賣茶葉蛋、玉米、番茄、冰淇淋,臨去前我們注意到一個老婆婆,擺著攤子瑟縮在邊緣;一整籃的甘草李子,連同她的臉都是黑色,非常不起眼。我無意間瞥見時,她正默默地擦掉臉龐的淚,可能是生活艱苦,也可能是為冷清的生意發愁。雖然動作細微,我還是看到了。目測也有六十好幾了吧?什麼原因讓婆婆大老遠來這裡擺攤?
婆婆眼睛不好,似乎有些白內障,霧霧的,略帶透明。拿在手上的李子黏呼呼,透明塑膠袋沾上糖水,袋口沒有綁緊,黏黏的糖水滲到剛剛買的番茄。就如她的眼淚,默默地流到我血紅的心。那刻,我彷彿看見一個肉身老菩薩,承擔生命的苦難與重量,在風雨裡叫賣著。她在觀光勝地的望龍埤旁賣李子,酸澀如人生的李子。我在她身上看見黑色聖母卡利的影子。
沒有多問婆婆為何年紀一把還出來賣李子,也沒有問她為何流淚。我走近說,「這些李子看起來不錯。」她突然振奮起精神說,這是自己種的,無農藥,還要我試吃。
我當然知道李子不好吃,再多加甘草、糖水仍無濟於事。但我還是買了。即便明白自己微薄的小錢對她來說,也像一時淋的甘草糖水,下一秒,咬下李子,依然酸澀。那刻,婆婆笑了。她的臉亮了起來,我好像看見光。
遠遠地,望龍埤那隊鴨子已經游出視線外,如同婆婆逸離我的人生,成為一道風景。我想,雖然人生陰影中的風景是拍不成的,若心裡有光,再酸澀的味道,嘗起來都有特別的滋味。
雖然,我也沒吃完那袋李子。
奇怪的是,吃李子時,想起婆婆的笑。嘴是酸的,心卻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