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右側肩頸處陣陣作痛。背後肩胛骨處碗口大的一塊,卻有千斤重,彷彿一整個秋天帶著刺的麥芒都背在肩上,又像肩膀被剜走了,空谷裡吹著颯颯冷風。疼痛像電流一樣在背後奔走鑽動,電流裡帶著銀針似的,一層層往骨肉裡跳,以至右手無力,指尖麻木。我才驚覺這大概是所謂的「腕隧道症候群」吧,陳黎得過,駱以軍也得過,簡直是高貴冷豔的作家專屬病痛了。可我這個苦哈哈的文科碩士生如今也得了,只不過才連續兩天對著電腦寫論文而已。而這疼痛的名字根本就是詩了,手腕裡的隧道,疼痛的雪崩,血路的塞車。疾病的隱喻啊。
芒刺在背,坐立難安,我立刻向研究室學長姐求救。久病成醫,學長姐們果然人人都是推拿科專家了。學姐指點我買了純中藥的膏藥,學長指示我坐正,放鬆肩頸,熟練地按摩起我的肩頸來,力道一波波透過指尖擊中背後那淤塞虯結的一塊肌肉,冰封的湖面開始龜裂,嘎嘎作響的冰碴子先是劇烈掙扎,然後四處逃竄,消融在肌肉更深處。學長收起手指,側掌一刀刀砍在肩膀,這時學長撕開一塊雪白的藥膏,輕輕敷在我的肩上。雪白的膏藥像一塊消融中的暖雪奔走報春,熱血如回春的湖水汩汩湧向肩頸處。我站起來抖抖肩,一整個春回大地喚人間!
網絡上曾經流行過「研究生禮貌運動」,主張研究生之間互不過問論文進度與畢業期限,如今看來,互相按摩肩頸也很有必要加進去啊。最多夢飄渺的年紀也是最徘徊脆弱的身分,身體已然發出初老的預警,文獻等待回顧,肩膀召喚膏藥,然而我們只是青春剛過不久(卻又不願承認)的一群人。
覆在肩上的那塊膏藥,又冰又辣,讓我周身散發出清涼沉靜的中藥香氣。我曾經以為那種氣味是老年人才有的氣味,光線晦澀的房間,醬油色的衣櫃,一位老人躺在老舊的雕花木床上沉睡,她衰老的身體很多地方貼著膏藥,空氣中都是藥味,時間清涼而緩慢。
而我知道,這終究是我幻想的場景,膏藥的氣味不過是讓我想起了外婆。我在外婆身邊長大,記憶中的外婆總愛在身上貼膏藥,即便是舅舅開汽車來接她去城裡小住,第一次坐汽車的外婆害怕暈車,不知哪兒聽來的土方,切了生薑片,用膏藥貼在肚臍上,幫我也貼了。那是我們祖孫二人第一次離開鄉下,忐忑而鄭重地做足了準備,最後還是暈車了。雖是童年深處的小事,至今還是伴隨膏藥的香氣浮現眼前。
去年初夏,罹癌臨終的外婆從醫院被推回家後,一直躺在祠堂前的涼榻上,那是蘇北農村「老人回家」的習俗。堂上供著菩薩和祖先,堂前外婆氣若遊絲,佝僂而臥,兒孫們輪流陪伴守候,爭搶著對她說話。她不能回話,但是聽得見,彷彿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明,那樣渴望地看著你,看著每個來看她的人。
死神在路上,在門外,在她身後,終究還是來了。堂前中藥香氣久留不散。
因著偶然的疼痛,膏藥的香氣在周身、在記憶中召喚騰湧,我肩上的膏藥,外婆身上的膏藥,她藏著一個裝滿硬幣的瓷罐兒的木頭箱子,她愛用的香氣冷冽的上海「雅霜」雪花膏,似乎都是一種味道,清冷濃郁,一邊老去,一邊挽救。
膏藥啊,身體的補丁,也是記憶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