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嚕第一次來到他阿嬤和父親自幼生長的地方,蔥仔寮。
刻意先讓張小嚕看一下,蔥仔寮信仰中心祭拜九天玄女的古安宮,再看一眼他阿公用兩個小孩之名(ㄧ個就是我,另一是我大哥)獻錢奉作的二郎神君塑像,但沒想到,老廟整治一新,牆上的舊雕像全不見了,幸好舊碑還在,當時翻修,他阿公捐獻一萬元的記錄還在(當時他阿公板模工資一日三百元,是一個多月的薪水),可見阿公多麼慷慨解囊助成其事,二郎神君塑像旁奉獻的名字當時用的兩個小孩之名,護佑愛子之心,可想而知。
蔥子寮的三合院,和從前沒有兩樣,依然穩立在蔥仔寮中央,也穩立在雲林平原的正中央,更和從前一樣領受著日月星辰、領受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領受著來來去去、領受著生死病死、領受著衰敗與新生。
張小嚕在三合院跑,大家圍著笑,笑裡頭重疊許多時空,阿嬤的童年、舅公的、父親的,還有死去的外祖公、外祖嬤,甚至未曾睹見過的林氏祖先們的,大家都曾這樣歡欣跑過,在新落成、在老舊的三合院埕。
遂想起嚕嚕外祖嬤的娘家,三公里外的山內豪宅。
張小嚕也來到此處,但他決計不能看到,他父親很小很小,曾跟著他外祖嬤回娘家,大吃一驚,外祖嬤娘家和蔥子寮相比,簡直是豪宅。當時,外祖嬤回娘家受到很大歡迎,因為輩分高,一群老弱婦孺窩在房間興高彩烈聊天,他父親在一旁吃著從未吃過的好吃零食。回家時,娘家的人還送了一箱「維力酢醬麵」。因為有過這樣經驗,他父親很好奇,身為大戶人家小姐的外祖嬤,怎麼會嫁給外祖公這種窮光蛋,於是雞啼時,趁外祖公去房外小解,他父親悄聲問外祖嬤:「阿嬤,你那會嫁乎阿公?」外祖嬤面露笑容,說:「就乎你阿公騙騙去。」臉上洋溢未曾見過的幸福。
一轉眼,是三十年前的事。我們全家剛進山內豪宅,右廂房忽走出一位先生,問有什麼事?表明身分後,大家才知道彼此是親戚。這位先生是我的表舅,他叫我阿嬤叫四姑,叫我阿母叫表姐。然後熱心為我們介紹老家,說正廳有七房,左右護龍各五房,一共十七間房。民國十二年蓋好,我阿嬤的爺爺當時釀酒賺了大錢,擁有附近土地七十甲,為了蓋這座三合院,賣了二十甲,特地從故鄉福建泉州府南安縣請來匠師精雕細造,正廳四扇鏤空門窗,一片窗得雕一個月,一個吊筒得刻三個月。後來我阿嬤的父親在日據時代當上保正,又維持了好一段風光。如今牆上書畫作品隨著歲月斑駁損害嚴重,還有一處屋頂因為漏水而傾斜。表舅說:「整修這座老房子得花幾百萬,甚至幾千萬,雲林縣政府原想列為二級古蹟,撥款修復,條件是此後只能居住,不能轉手買賣,但李氏家族人多,意見沒能整合,你現在看還好好的,下回再來時已經垮下來也說不定喔。」過一會兒,另一房和我阿嬤更親的表舅和表舅媽也走了出來,一起坐在簷下聊天,與我們一起熱烈聊著天。
親愛的張小嚕,你的父親小時候便飽嘗受人瞧不起的眼光,在蔥子寮也許因為窮,也許因為你阿嬤性格到處惹禍,也許因為你阿公是外省人之故,但那有甚麼關係呢,你的阿嬤,出身富貴之家,從來沒有任何驕矜氣息,即使我知道她小時候是過著多麼富有生活,但自我有印象以來,她什麼苦都能吃,而且始終保持一種優雅氣質,那在蔥仔寮是很難找得到第二個。我小時候,周末常從褒忠騎腳踏車回蔥仔寮,晚上都和我阿公和阿嬤同睡大床,我到現在還懷念當時情景,我懷念我阿嬤叫我的聲音,她總是在門口對著還一直貪玩的我輕輕喊:「阿誠仔,天暗囉,轉來吃飯囉!」我回頭看見她,笑文文地,在黃昏裡,我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大戶人家的溫婉氣質,只知道那是我阿嬤的樣子,我一直到現在還常常想念、也常常夢見她這種模樣,如果當時我懂得說些貼心的話,我一定會跟她說:「阿嬤,我很愛你喔!」
張小嚕,這是你外祖嬤的故事。至於,褒忠老家你阿公的故事,我已經寫好一本書,以後會詳細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