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人,喜歡喧譁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談音樂〉夠忍受。
是啊,鑼鼓在中國,響了多少年?又製造了多少熱鬧氣氛?又豈止是熱鬧與喧譁?
鑼鼓樂的合奏是較穩定的樂器組合,也是流行很廣的一類組合。民間在逢年過節婚喪、祭祖、敬神等活動中,無不以鑼鼓作樂以添加氣氛,其形式有鬧年鑼鼓、花燈鑼鼓、龍舟鑼鼓、彩船鑼鼓等。
張愛玲比較喜歡看京戲,武場鑼鼓就是京劇音樂的靈魂。在一齣京劇裡,可以沒有唱腔(如《三岔口》),卻不能沒有打擊樂。
鑼鼓的喧譁也的確能吸引人的注意,哪怕是在上海街上的喧鬧裡。《連環套》中寫道:「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屬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裡掛著彩球,慶祝它這裡的永久的新年。」
粗獷的鑼鼓,在張愛玲手下,像纖巧的胡琴一樣,是可以表現人心那個小小角落裡的微妙情感的:「鑼鼓喧天中,略有點淒寂的況味(〈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因為鑼鼓喧天的熱鬧,也是樂聲,留不長的,留下了當然是淒寂。尤其是人本有的一點淒寂,加上鑼鼓這麼一敲打,也許更淒寂了。所謂用熱鬧寫淒涼,倍感淒涼。
《連環套》多被人詬病,張愛玲也不覺得有多麼好,以至於後來寫不下去了。但在開頭有一段關於音樂的描寫,著實讓創作者與讀者都很過癮:
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裡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彷彿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凶獷的悲哀,凡啞林(小提琴)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裡,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闢一種境界……弦子又急了,鐃鈸又緊了。
中西管弦齊奏,沒頭沒腦,混亂而嘈雜,故事裡的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
(摘錄自龍圖騰文化《張愛玲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