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錦郁
老大時雍這個月出版了第一本個人的散文集,書名是《給愛麗絲》,當初乍看到這個書名,一時百感交集。這首由貝多芬所作的名曲,如果一個孩子從幼兒開始學琴,大概到了小學的高年級就可以流暢的彈出優美的旋律,我也在小學時彈過這首曲子。
我從小學琴,至今一直不得其解的是,已故、出身貧家的母親,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送我這個小女兒去學琴?聽母親提過,嫁入大家庭後,年輕的父親剛在打拚事業,加上大家庭的家務繁重,她其實是處在操勞的生活當中,然而「生下了你之後,你爸爸就開始賺了錢。」或許是這樣,不到六歲的我,就被送到老師家去學鋼琴,至於姐姐則到了小學六年級左右,才跟媽媽吵著她也要學鋼琴,因此我們姐妹有了短暫一起學琴的時光。
母親雖然送我學琴,然而她並不懂得如何指導我,她對於我們三個孩子向來寵愛,因此對於我的練琴功課採取無為而治,以致我的學習進步緩慢。
我小學三年級時,鄰居一位在台北讀音樂系的女孩回家過暑假,母親趁機請她當我的家教,我也因此得以天天到她家去練琴。那時擁有鋼琴的人家甚少,她家雖然有一架鋼琴,但翻開琴蓋,琴鍵泛黃,看得出已是一架老琴了。我在她的指導下,進步迅速,暑假尾聲,已能彈出〈給愛麗絲〉的幾段小節。
由於這首曲子的旋律一般人都耳熟能詳,父母聽到我彈了幾小節,非常高興,認為我的學習有了成績。暑假結束時,鄰居女孩回去繼續讀大學,父親則為我買了一部新的河合鋼琴。鋼琴放在大家庭樓房的公共空間,在當時是稀有物,因此常有人任意來「玩」一下,也有小孩把口香糖黏在烤漆的椅子上,為此媽媽還請琴行在琴蓋上慎重的裝了鎖。
有了琴是好事,但練琴對小孩來說卻是苦差事,我通常只有在上課前才會趕緊練一下,加上母親也從不要求,因此我的〈給愛麗絲〉仍停留在前面的幾小節,離全首彈完遙遙無期。我的鋼琴課從幼稚園開始,結束於我進入私立中學就讀。至於和我同時學琴的兩個同學,則在當老師和當醫生的家長督促下,後來都進入台師大音樂系就讀。
有時想來,不免遺憾母親「無為」的教導方式,畢竟年紀那麼小的孩子,有幾個能耐得住練琴的單調?不過,也因母親開啟了我這方面的學習,讓我自己在成為人母後,有了和她不同的督促方式。時雍在四歲半時,我帶著他開始上山葉的幼兒音樂班,前後上了四年;五歲則另請老師到家裡來一對一指導,我一直記得那時我和先生的積蓄很少,在買不起鋼琴的情況下,便把我的舊琴從彰化娘家運到台北。
孩子在雙管齊下的學習,到小學高年級已可完整、流暢的彈完〈給愛麗絲〉,這似乎是一個成績的表徵,我和母親在旁聽了都很歡喜。時雍後來不斷的學琴,能夠彈出更困難的曲子,到了高中時,一度因對課業不感興趣,我還曾和他的鋼琴老師商量轉考音樂系的可能性。
然而不管是母親的「無為」或我的「有為」,有一天,孩子不再彈琴了,整整數年。我日日看到瘖啞的老琴,不無惆悵,我也曾下意把老琴送走,騰出家裡空間,但孩子不肯,直到他將新書訂名為《給愛麗絲》,家裡偶爾又有琴聲揚起。我終於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曲〈給愛麗絲〉,總要經過了一些事後,才會明白它對自己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