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老軍們絕對信仰著的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見的一個完人……為了「先帝爺」的一點知己之恩的回憶,便捨命忘身替阿斗爭天下,他也背地裡覺得不值得麼?鑼鼓喧天中,略有點淒寂的況味。——〈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三國演義》開篇引用了明代楊慎的詞〈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壼濁酒喜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面對這蒼茫的歷史長河的滄桑之變,我們也很可能會感動,不由自主地發出感歎:人在歷史的面前是那樣地無力。
《三國演義》是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之一,與我們的民族記憶和想像已經高度融合在一起。但對於女性來說,大概總不如讀《紅樓夢》那樣有吸引力,一個最堂而皇之的理由便是《三國演義》是男子的舞台,裡面女子太少。
但對於三、四歲接受私塾教育時就開始聽講《三國演義》的張愛玲來說,語言當然不構成什麼障礙。張愛玲在〈私語〉中回憶說,除了私塾先生外,在天津的家裡還有個「底下人」給她講過《三國演義》:「天井的一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面練習寫大字。這人瘦小清秀,講三國志演義給我聽……」
沒想到,在張愛玲長大成人以後,《三國演義》倒成了認識男人的一個視窗,性別沒有擋住她的同情心,她對諸葛亮施捨了她很少施捨的同情。
想起張愛玲常說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一個看起來冷漠卻實際多情的人,被一個絕世聰明又中正耿真的人所感動,產生對真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近乎原始的同情,或許,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感同身受吧。
張愛玲本來是一個不太喜歡「完人」的人,但看到「完人」那般義無反顧地去追求,難免覺得不值得與委屈,她當然有感而發出心靈的共鳴了。在這裡,張愛玲用到了鑼鼓,這是歡天喜地的聲音,卻襯得諸葛亮這個「完人」淒涼與寂寞的人生命運來,也是用參差的對照獲得了特別感人的藝術力量。這是張愛玲的慣用技倆,用得好,藝術中所蘊藏的人性內容,也就呼啦啦地呈現出來,直撲向讀者的眼前、心中。(摘錄自龍圖騰文化《張愛玲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