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課,韓國的Jae Kyung 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要去哲學系的圖書館。她說她的實驗室正好在那附近,可以陪我一段。她問我有去過玫瑰園嗎?就在哲學系圖書館過一條大街。我非常驚訝,在加州這麼乾燥的環境裡竟然有玫瑰園?
中午的陽光還很亮麗,過了馬路,校園外又是另一個世界。自己平時只在文理學院來往,不知圍繞在這大學城的四周有科學館、美術館,還有一個世外桃源。我迷失在各色不同品種的玫瑰園中,陽光不但沒有曬死這些在台灣算是嬌貴的品種,反而讓她開得鮮豔飽滿。好幾位園丁在照顧著這些美麗的天使,我坐在像城堡的庭園裡,看著壯碩的鴿子在地上覓食。我像突然闖進中世紀古堡秘密花園的精靈,沉浸在遙遠的夢境。
佛光山自己也有個「玫瑰陵」,在惠提爾市(City of Whittier)的玫瑰崗墓園(Rose Hills Memorial Park)的山頂,從西來寺開車只要二十分鐘就到了。感恩節那天,我隨著「陵主」覺法法師去拜訪她的「秘密花園」。
玫瑰崗是世界最大的墓園,一九一四年開發,至今已近百年歷史。它從一個小山坡,原只是一個家族的墓園開始,發展到現在,已經是幾千畝的山林。
覺法開著車帶我繞行玫瑰崗,一片山區一片墓園的為我介紹:「你看,這是最早的山坡,都滿了。你看,這是新開發的,正在植草、種草莓,還挖了幾個人工湖。你看,這邊比較高,景觀很好,但非常貴。」我聽著他那廣東國語,漸漸拉回自己的記憶。其實,早在一九八八年,我因為參與西來寺落成、傳戒、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等活動後,留下來在西來寺住了八個月。那時,常去幫忙佛事,有一次就是去玫瑰崗,我第一次對西方喪葬儀式改觀,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
初冬的陽光照在整片山坡,玫瑰崗籠罩在霧氣氤氳的光影中,遠觀一片無垠的綠草如茵,近看一塊一塊大理石的墓碑掩映在草坪中。這些刻著不同文字的冰冷的石塊下,埋葬了每一個曾在這人間走過一遭的人生故事。有幾處新墳還留著一堆的花,這是新來的移民。
玫瑰崗真是不一樣了,從只有服務美國人到現在專業化、國際化、因應不同的需求而有多元化的墓區。這些各國不同人種、不同宗教信仰的墓區有宮殿式的、家族式的、半私人的、綜合區,還有小孩區。亞裔區的墓碑都是直立的,一塊一塊豎立在那還真有點恐怖。從不同的裝置藝術也可看出不同國籍民族的風俗民情。
我們開著車上上下下的巡禮,覺法說有因公殉職的葬禮時,如警察就會有警衛隊,如消防人員就會有消防車列隊,如是軍人就會有儀隊並唱軍歌。到了感恩節、聖誕節時,這裡就像過節一樣熱鬧。覺法特別指出一個像大教堂的禮堂,他說平時各種殯葬儀式甚至我們自己的清明法會,都在這個禮堂舉行,但也有很多美國人在此舉行婚禮。所以,生與死、喜與悲,不是一體的嗎?
其實,大白天在這倒很像在高爾夫球場。過節時,全家在此聚會、野餐,可想而知就像嘉年華會。但入夜後呢?我告訴覺法我還真想住一夜,體會一下。他詭異的笑笑說:「可以,你自己留下,我絕不奉陪!」聽了他很多「靈異事件」,奉勸想搞怪的人可千萬不要一試,因為,還真的是不可思議喔!不過此地規定,五點以後就關園,我想我沒機會挑戰自己的膽量,也無法寫出精采的故事供養大家了。
繞了半個多小時後,終於開到山頂,來到我們自己的「玫瑰陵」。一上了這最高點,看到我們的寶壇和四周的佛像,剎時心胸開闊,又是一番不同的境界。
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好像走入另外一個世界。這裡很像個國際村,生前無因緣、不相識的人,死後卻同歸一處。活著的人在草坡、山丘上行走,亦無礙於地下眾生。
小山坡是「丘」,大山坡是「陵」,也是中國帝王長眠之處。為什麼我們要稱為「玫瑰陵」,大師是希望彰顯眾生平等、尊重與包容的理念,在這裡生死都是同等莊嚴。
「玫瑰陵」的因緣,說來也真是奇妙,當時本來已選定了玫瑰崗下面的一塊地。簽約前負責這個業務的秦小姐,她的老闆突然帶她上山視察,秦小姐一看,此地居高臨下,視野廣闊,馬上問他們賣不賣?所以,這塊寶地是龍天護法自己選的啊!
一九九五年動土,經過四年多的時間,一九九九年七月落成啟用。這個中國傳統宮殿式的佛教寶塔聳立天際,像天壇的主建築體是一個三層樓高的八角型寶塔,象徵八正道,朱紅樑柱配上金黃色的琉璃瓦,門前有四大天王護法鎮守,象牙色素雅的義大利花崗岩的牆上有六十尊諸佛,牆壁上的龕位有大理石、玻璃、銅製佛像三種不同的設計和選擇。寶塔四周栽種松柏園林,一切都自然天成。
覺法帶著我一層一層的介紹,我們站在塔外的陽台迴廊,遠眺群山環繞、峽谷蜿蜒,他說玫瑰陵就在這青龍懷抱中,得天地之鍾靈毓秀,這都要感謝前人的努力,使一片荒山成為極樂淨土。
黃昏,覺法去做晚課,我獨自繞塔漫步,夕陽的霞光正好與園林輝映,除了飛鳥、微風,就是梵唱。這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我靜靜的凝視幾棵大樹下安坐不動的石雕佛像,心靈得到莫大的寧靜。既使在這戶外的園林,都還能聽到梵唱,這是二十四小時播放的法音清流。
我想起高中時代曾經為了看一部外國片「夕陽」,竟然不畏遠途,一個人跑去看,還在電影院哭得好像女主角就是自己。那是描寫一個得了絕症的女孩的愛情悲劇,當這個女孩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她在生命的最後,用錄音機記下自己的心情,她告訴她的男朋友,她死後請將她的骨灰灑在他們最愛去的山上。她的男友遵其遺囑,和他們的好朋友一起完成了這女孩的心願。我好喜歡那電影的主題曲「夕陽」,在我十七歲的夢裡,心想能這樣死也是很美的。
而更早,在國一時,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玫瑰園」,就是描寫一個得了絕症的富家女孩死後,父母完成她的心願,將她的墓園種滿了各色玫瑰。而她的男友學成歸國,才知道女友不願干擾他的學業,家人也幫著瞞他,他站在玫瑰園,讀著女孩的日記,悲痛欲絕。(這篇兒時習作,也讓我同齡的女同學看後,流下傷心的眼淚。)
原來,在我年少的生命裡,我就已為自己編織了美麗的死亡歸宿啊!
幾年前我就寫好了的遺囑,我沒想過死後要到哪?反正出了家,孑然一身,塵歸塵、土歸土,我從未想到人死後也還是需要一個長眠的安身處。此時,我卻多麼希望我能埋骨在這些大樹下,與天地合塵。
我回來後,快樂的告訴遠方的師兄,我的遺囑要再加一條。我終於找到自己最後的安身處,我不需要佔據一個龕位,就灑在樹下吧!師兄聽我說的開心,也笑著說:「很高興你能談死這樣自在,很好!死後樹下說法,繼續弘法度眾。」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