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的名字
又轉過多少日月星辰才回到木瓜山。木瓜山下有一溪名為木瓜溪,又叫清流溪,發源中央山脈,就在能高南山附近。很讓人好奇,木瓜溪以木瓜命名,卻和木瓜山沒有淵源。
記得民國七十一年我們一行四人背著黃埔大背包,帶指北針和軍用地圖,從南投廬山一路攀登而上,路上遇有山客好奇:「阿兵哥上山做什麼?」我們報稱地形勘察。走能高越嶺,沿途一個又一個保線所,再從能高─奇萊鞍部翻越中央山脈,之後順著木瓜溪急陡下山,到了龍澗保線所只好扶杖搖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古道橫斷中央山脈到「後山」,踩踏木瓜溪流域,從河的源頭走到河的下游。
木瓜溪右倚木瓜山流經銅門出山,俗稱小天祥,堂堂溪水出前村,誰在意出山泉水是清是濁。流入縱谷撞進海岸山脈才匯同花蓮溪北折流入太平洋,入海形成澎湃洄瀾,洄瀾就是花蓮諧音,這是花蓮古地名的由來。
木瓜溪流經縱谷,其南岸就是我的故鄉,小時候從平地向河源探望,溪谷迢遞在山腰,右岸是奇萊崩壁,就在越嶺古道有名的天長斷崖附近,其左岸木瓜山,山上經年鬱鬱蒼蒼,那時林務局還有流籠在伐木。山高直上霄漢,山肩雲霧裊繞,陪著山下人家悠閒,冬天寒潮來時天冷,木瓜山頂有時一夕霜白,更遠的合歡連峰早就雪白一片,白雪皚皚一直撐持到春分才消退,當冬天晴空映日時閃閃耀眼,那是東部冬天唯一的說明。
外地人說東部好山水,但木瓜溪有時並不溫馴,細水清淺那是冬天假象,夏秋之交颱風季節,山壁裂解河水洶濤,「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都不能形容,那時河水濁浪排空勢如奔馬,又像千軍掃伐。
便橋與漂流木
四十七年八七水災,木瓜溪嚴重潰堤,來自中央山脈的雨水肆虐縱谷,裂斷阡陌,在那裡留下千瘡百孔,河灘地亂石崩雲。就我小時候的記憶,木瓜溪河堤經常需要修護,那時發動村民作「公工」協助固堤。只要颱風過境,兩岸居民無不提心吊膽。
「溪底的便橋又斷了」,溪南的住民只好繞道鯉魚潭走銅門到花蓮。七十年代,木瓜溪只有兩座橋,一座是台九線的木瓜溪大橋,建在河幅狹窄的銅門出水口,那橋供人車通行,另一座是鐵橋,只行駛花東線的小火車。冬天河水淺,南北兩岸修築便橋,可是洪汎一到,一雨成災,便橋一溜煙就不見,出入最稱不便,當時有人會貪圖方便走鐵橋,雖然行駛花東線的火車過橋都會鳴笛,但不時還有不幸發生,就我親身經歷,當年來台老兵帶我上花蓮街市,回程火車就在大橋上糜爛人形,我們掩面經過,下車走南岸步行河堤回家。
但事情總是一體兩面,日頭底下沒有過不去的日子,雖然洪水有時裂解河堤沖毀良田,大水漫淹,山上會漂流下來許多檜林香杉,到處擱淺橫陳河灘上,這時下游的農戶便會過來搶險,大人結伴撿拾漂流木,上等的樹幹送到鋸木廠裁切成梁柱,次等的用作薪柴當柴燒,那時天然氣未普及,鄉下農戶建灶台燒柴,一年一次撿拾漂流木,才解決居家的柴米油鹽,但任誰都不敢相信,這裡的炊煙裊裊,正燃燒著檜木或是國寶紅豆杉,這是何等豪奢;當洪汎期時還有人苦中作樂,上游魚塘潰堤,魚蝦竄逃,下游沿溪撈捕,魚鮮滿桌,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童年的天堂
溪埔地原來一片荒蕪,那是放牧的地方,海岸山脈的阿眉人早出晚歸,成群結隊牽牛渡河來那裡放牧,因為是荒埔,成了童年童趣的天堂,想怎麼荒唐就荒唐,打野蜂、採野蜜、偷挖地瓜最屬平常,番薯田撿蝸牛或誘捕無尾鵪鶉也不稀罕,河埔地有的是柴薪,只要一把火便能燒烤,野地野味也香甜可口。牛有吃不完的牛草,不怕餵不飽,食材到處都是,不怕肚子餓,只是各取所需,日頭底下鋪陳的都是機會。
河的右岸有一防砲學校,就在溪北不遠地方,每年都會實施火炮射擊,彈著區就在木瓜溪和花蓮溪交會的河灘上,只要等到射擊結束,管制人員撤離,河灘上到處都是寶,那是溪南孩子快樂的天堂,撿拾破彈殼變賣就有零花,當東北季風緊吹,溪埔刮起漫天黃砂,一群小孩拎著布袋走過沙丘,在那裡尋尋覓覓,幻想一夕致富的童情。
如今,住在木瓜溪南岸的鄉下孩子,離開那片山水已經數十寒暑,回鄉的機會一年比一年少,從北部到東部,走在回鄉的路上,蘇花公路在山海交錯上彎轉起伏,歸鄉的心情也跟著忐忑不安,就像進出山洞幽黑明亮;車子行止在木瓜溪旁,在新建的東華大穚上,橋下盡是農人整治排列的西瓜苗圃,一直延續到海岸山脈,想起這片荒埔,有我童年記憶,如今都著魔變樣。想我兩鬢微霜一中年,逕行在記憶的牛車路上,那能認清足跡,疑惑的方向盤早己失去方向,童年已經模糊,心中湧動也有失落,這時就像負氣的孩子,懊惱為何忘記自己藏寶的藍圖。
土地的情感
還有幾張容顏能夠記憶。想當年淘氣衝撞的黃毛小子,如今已是頭髮灰白老態龍鍾,不復當年勇;回到故鄉同窗好友也有幾人能夠圍桌,也能促膝笑談,重提往事荒唐,時間流走悠悠歲月,不曾帶走相依附的土地情感,只是人事代謝有太多逆旅,歲月一改容顏,真是夕陽無限好,想想,同鄉好友如此歡聚還能幾回,昨日今夜,彷彿夢境一場。
故園漫漫,「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這是不是亙古情懷,以前返鄉就是回家,現在,家是孩子的故鄉,日久它鄉變故鄉,只是此鄉非彼鄉,真叫無名。
車行經過鯉魚潭,下車短暫低首,讓往事從記憶裡甦醒,再到木瓜溪的小天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想當年從山上下來走路回家,那時多麼年少輕狂。如今一頭灰髮站在橋頭遠眺,縱谷上方濛著一層薄霧,右邊是木瓜山和低矮的鯉魚山,木瓜溪清水悠蕩,鯉魚潭白雲悠遠,這時讓我想起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鯉魚潭畔荖溪河邊,遍地山景靜香,巍蘶高山蒼蒼平原……」這裡人親土親是我故鄉,薄霧朦朧的那低地就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