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家走到市區,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草地,草地的東西兩側分別是民宅與中學,西北兩側都種了一整排的櫸樹。徒步前往市區最快的方法,就是沿著草地的對角線走,也因為多數人都這麼走的緣故,草地的東南角與西北角之間就隱約有條窄窄的路,浮現於鬆軟、茂盛的草地上。每次跨進這片草地時,看著那肩併著肩排列的老樹依舊如同上回看到那般健壯,就覺得心情特別平靜。
時常走著走著,就看見有人從對角線的另一頭走來,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直到在半路上擦肩而過。在那「走過一片草地」的時光裡,我們共享了那條浮現的路,兩雙腳同時踩得那條微微浮現的路,又更清楚了一點。
草地隨著四季變動著顏色,浮現的路也總是展現出不同的風景。春季嫩綠,還有野生的水仙花在邊緣竄出;夏季豔陽之下一池碧綠;秋冬時則乾黃中扮有苟延殘喘的黃綠;下了雪,偶有草尖與樹枝點綴著一片乳白中,像是某種神祕的筆畫。
無論在哪裡生活,大抵都是走在一條逐漸浮現的路上。無論過了多久,那條路可能還是模模糊糊的,沒有明確的長寬、界線,而只是因為來來回回地踩了很多遍,因而踩扁了特定區域的草,就讓一條路煞有介事地浮現了。
換一個地方生活,也就是換一片草地走。
我在這個異鄉之地終究是踩出了一條模模糊糊的路了,但要我確切描述那條路上到底有什麼特別的,我卻不見得說得清楚。
引起我注意的終究都是些如同碎肉、蔥末般不值得書寫成篇的小事,例如街上那家只擺了一張藍白格紋餐桌的小餐館,餐館外總是有個立牌,寫著「全套英式早餐」,但我從沒看過有人推門光顧過,每次經過,我都想像那是黑道人士用來祕密集會的地點,餐桌只是擺擺樣子而已;例如便利商店裡的公告欄上那一張張親筆寫下的布告,有的人在徵室友、徵保姆,有的人要賣車、賣樂器、賣洗衣機,甚至還看過有人要賣親手打造的木造雞舍,那些陌生筆跡的背後全都是範圍幾百公尺以內的住民;例如那些走路送信的郵差,有的人會背個斜背包,有的人則是拉個像是菜籃的推車,如今我已知道走哪條路會遇上哪位郵差;例如那間位於轉角總是客滿的咖啡店,我喜歡看陽光穿過百葉窗,落下一條條鋒利的陰影在店內顧客身上,把他們的下午茶時光解構為一幅劇照般的圖像;例如那間蔬果小店門口的無花果盆栽,雖然我未曾買過,但我總是喜歡看著排隊付賬的隊伍中,出現一個懷抱盆栽的背影,彷彿光是看到這樣的景象,就能分享一點「因為盆栽而讓生活出現微變」的喜悅。
這些小事都陪伴著我來來回回地走在「異鄉生活」這片不斷變化著顏色的巨大草地上,讓那條熟悉的路隱約浮現,沒有明確的地標,但卻充滿唯有走過的人才認得的暗號。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