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中學起,少說,有十幾年的光景,我一直是個鑽牛角尖的人。彼時,煩惱既多,憂思亦深,一層層、一疊疊,種種的困惑,各式各樣的憂患,常把自己給團團困住。直至二十六、七歲了,遇到事兒,不時都還糾纏其中,攪得不清不爽,完全莫得解脫。一回,我正鬱鬱不歡、悵然若失之際,讀了《史記》,讀到「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當下,泫然欲泣,久久不能自已。
那時,楚懷王與頃襄王相繼聽了讒言,屈原忠而被謗、信而見疑,在被疏受遷後,不論他如何心繫楚王,又不論他多麼眷顧楚國,終究,仍得千般苦痛、萬般悲涼地離開郢都。於是,在遠行的路上,屈原中心搖搖,行邁遲遲;在迢遙的途中,屈原邊走邊悽愴著:「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他越思越想,心中又豈止悲痛?他的步伐,漸形蹣跚;他的身影,更形倉皇。最終,當步伐已沉重到再也走不下去之時,屈原「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二十幾歲的我,看這無比悲苦的離去的身影,先是一驚,隨即又心頭一沉,彷彿自己也要懷石而去似的。當時,我偶爾也「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更多的時刻,是深感「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面對這世界,我有種種的難受,也有一種不願意自承的倨傲。因此,我常陷於絕望,可又自覺有無限之悲憫;我不屑庸碌的人群,卻又時感對世人充滿了不忍之心;我似乎俯視著芸芸世間,對世人竟又比誰都還經常厭倦。結果,我前一個念頭,後又一個念頭,彼此糾結,彼此矛盾,如此念念相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斷地翻攪,把自己攪得惶惶不安,也讓自己深陷於莫名的感傷而難以自拔。於是,我情緒上有種耽溺,有種自傷,更有種自憐。因此,自憐的我,看著屈原遠去的身影,不由得縈紆煩悶,突然就愴痛了起來。
許多年後,我生命有了翻轉。這翻轉,到底是如何翻、又如何轉,一時間,我也說不明白。但總之,我終於知道,把自己攪得疲累不堪的,既非那奸惡之人,亦非這朽壞的世界,其中關鍵,只能是我自己。我終於明白:一切的糾結,都緣於作繭自縛。明白了這點,早先我憤青式的操切與急躁,便開始慢慢淡了;原來我文青式的蒼白與憂傷,也漸漸沒了。等這一切都漸行漸遠,我的生命開始峰迴路轉之後,我再看屈原那纏綿難解的離去的身影,難免會惋惜,也不禁嗟歎,可是,卻再也不會驚悼傷痛了。
迫使屈原離開郢都的,當然是那昏君與佞臣;可讓他離去之身影如此悽惶的,卻只能是他自己。人生的際遇,沒人說得準;可一旦得離去時,不管怎麼樣的身影,總可以由自己決定。老實說,不自欺,不自瞞,更不讓自己糾結在自傷自憐那無謂的情緒中,才可能見機於先,化被動為主動,使那離去的身影變得天清地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