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擦」一聲,常年是西裝頭、短襯衫、卡其褲打扮的爸爸開門上班去了。
時間,早上六點多。我們還在被窩裡孵夢,被那小心翼翼的開關門聲喚醒了。然後是媽媽、我跟妹妹忙著盥洗、換裝、早餐、輪流以恐嚇一般的聲勢來叫醒么弟起床。爸爸從來不知道這些,只屬於媽媽跟我們三個小孩的晨光序曲。他一直到弟弟高職念不去了,才發現,這個家並不是想像中的幸福平靜。
父親在台南農家成長,於嘉義跟媽媽都讀完商職,畢業後曾試圖考大學,未果,便跟當時年輕人一樣走上結婚生子、北上「吃頭路」的路。他搭上「十大建設」的時代列車,不到三十歲便從幫人運砂石,轉變為獨資的老闆,曾經有十幾台大卡車,南來北往地運送砂石,也幫南部的親戚提供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那時,老家蓋了一棟令鄉親驚豔的歐風農莊、我上板橋最貴的私立「板信」幼稚園、三個小孩都穿媽媽在衡陽路買的進口服裝,「生生」的皮鞋,美國五爪蘋果、肉干、美國跟日本餅乾糖果……好吃好用的沒一樣缺過。
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初勢,任何人只要肯拚,做哪一行都能趁勢而起。爸爸的手不會打算盤,雖然念商職,卻一路靠作弊、混過學科跟術科,竟然順利畢業。他這輩子打得最好的一次算盤,是取了珠心算皆不錯的我媽,靠的是徐志摩泡妞那一招,情書。
我媽整理舊東西時,讓我看過幾首,噁,肉麻,我連忙搖頭說,我的文采絕對不是遺傳爸爸的。心想,像媽媽這等村花、校花、名門閨秀、好學生,真的會因為「你是天上最美最亮的那顆星星」、「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新舊相雜、了無新意的句子給騙了?所以,美貌的女人若不讀些經典文學,真的會誤把矯情誇示的文字,當作專情浪漫的文豪所寫出的詩句。這一點,倒可能是影響我從文的真正原因……
作為一開始就被算計的美女,我媽的人生跟我爸的生意起落,加減乘除,看在兒女的眼裡,還真是一本糾纏不清的帳。
人生轉個大彎
爸爸順風賺了幾年的錢,還來不及在台北火車站前買房子(這是他的豪志,買房就要在市中心的最核心地段下手,所以我媽當初看了敦北巷弄的荒草地,被平鑫濤先生買去蓋了皇冠大樓),卻意外撞到人。更意外的是,我阿公卻在南部發生嚴重車禍,反被人撞到重傷住院、不久是媽媽急病住院開刀……禍不單行的一年,爸爸領受著老天給他的考驗,行衰運,要他人生轉大彎。
我跟妹妹弟弟,眼看著家事變化連番而來,從小公主小王子變成安靜的小麻雀。在我讀小一的下學期,舉家搬到土城沛陂村頂埔工業區,重新來過。我上頂埔小學,妹妹跟弟弟念的是教會托兒所。爸爸開著卡車運送大漢溪兩端的砂石,路程很短,每天會經過我家街口很多很多趟,工作辛苦又單調。
那時鴻海也剛在工業區裡創業,總之那是一個辛苦的年代,大人、小孩、個人跟企業、政府都很辛苦。我把那段日子記得很牢,用來砥礪自己。
夏天熱到可以頭頂煎雞蛋,媽媽每日煮綠豆湯、薏仁、退熱的青草……湯湯罐罐,要我撐一把傘,在大馬路的人行道上等爸爸的卡車,遞給他解熱解渴。那時,父親的臉在車內還是給曬成油亮的咖啡色。媽媽把客廳當工廠,接了很多零工,而我們當初中低年級都上半天課,所以功課寫完便幫忙套裝塑膠花、剪出口的牛仔衣褲線頭、組裝耶誕節的樹上裝飾小物、各式各樣塑膠品的組合、拆解零工……都做過。
另外我還常常跟表姊妹們,溜進建築工地撿拾廢鐵棄材,累積到一定重量去換錢,鐵一斤五元、鋁三元、紙一斤兩塊,這是我記得的價錢。進口零食、高級服飾、套書消失了,心中渴望的物品,得自己用勞力去掙──一支冰棒、一包王子麵、租看盜版的漫畫跟故事書……所以從那時候起,我便很會利用自己的天賦換取贈品。為了四十八色的雄獅彩色筆,我參加很多次的圖畫比賽,三十六色的給弟妹用;稿紙、鉛筆、原子筆、筆記本、文具都是這樣「比」來的。這點是遺傳媽媽的基因嗎?
父親總是缺席
小日子、小事業、小數字在我們的郵局帳簿裡,個位數地累積未來的資產。
過兩年,父親被介紹到汽車駕訓班,當教人開車的老師,手裡的方向盤輕鬆多了。好日子又逐漸回來,爸爸穿起短襯衫跟長褲,開著體面的小轎車上下班,漂亮衣服跟進口水果又回到家裡。
四年級時我學鋼琴、參加合唱團跟田徑隊,妹妹是好寶寶模範生,么弟剛迷上組合模型……爸爸買了一塊地,跟小姑姑做鄰居,一起蓋了三層樓住家,還買了美國的「琴波」鋼琴。但安家立業之後,我們就愈來愈看不到爸爸。
學車的人大多利用上班前的早上、下班後的晚上上課,所以父親總是六點多出門,一直到晚上十點才下班。幾乎一天有十五小時在外面。喜愛文學、本來想考大學念中文系的他,當教練後,大概被那一波波來去的學生喊「顏老師」,心理產生了補償作用吧?
方向盤握在他跟別人的路上,不在家裡。
我上了高職、轉考大學、迷上寫詩;妹妹念了世新編採,想談戀愛;弟弟被安排在國中資優班,功課無法跟上,天天被老師虐打,後來考上我念的那所高工,又適應不良重考復興美工……三姊弟的成長轉變,父親總是在缺席後,用爆烈的方式處理,試圖力挽狂瀾,卻換來二十多年緊張的親子關係。那雙教過無數人掌握方向盤的手,不知為何,在自家卻亂了方向。
媽媽想上班,卻被爸爸以各種理由阻止,次數多了,她的技能和資訊、觀念也跟社會脫鉤了,算盤、記帳只是短暫的在美容業當過會計;媽媽還有更多、長年地記著他與爸爸兩人算也算不清的帳。他倆一個粗枝大葉,一個精心計較,苦的是作為兒女,如何幫他們扯清?
爸爸年輕就北上找頭路,所有經歷過的工作,恰好都需要握著方向盤。會打如意算盤的媽媽,則因為家族傳統的觀念、加上自信不足,跟著一個不會算計的人過著起起落落的人生,就是不能算計自己應該有的生命資產。兩人的恩情怨懟、婚姻情感的利息,就是吵吵鬧鬧,互相數落彼此的不是。
總算方向盤跟算盤,也有熄火跟歸零的時候,他們卻已經超過六十五歲了。人生至此,該花的就花、該怎樣就怎樣,還盤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