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跟先生新婚不久。周末先生不上課的日子,我們常開著車到附近的鄉野溜達,讓他紓解五天的功課壓力,讓我呼吸一些宿舍氣流之外新鮮的空氣。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清晨,迎著風車子在寧靜的道路上漸行漸遠漸無人煙。天地空闊煙塵渺遠,時光悠悠然在清風裡流淌。
路邊忽然出現一面寫著「rabbit for sale」的小木牌晃眼而過。去看看小兔子啊!我跟先生說。先生倒車轉進小路,不過五六分鐘,一棟掛著兔兒出售木牌的屋子就在路邊。
像咖啡杯大小的體積,十多隻小兔絨絨蜷縮怯怯觀望。我的眼睛盯上一隻一身白絨脖子一圈黑絨毛像戴了一條黑圍巾的小兔子,眼睛又圓又亮,望望我們再望望同伴,嘴唇掀動像是跟我們訴說著事情。我伸手抱起他,像小心捧起溫熱的咖啡杯,一分暖意升上心頭。
為她選了一隻灰色的小伴侶,兔小姐長大了也需要個男朋友。
我們的小家庭增添了一對兔兒女。先生為牠們正式取名,白色帶黑圍巾的兔妞叫雷碧塔「rabita」,灰色毛髮的兔崽叫雷必多「rabito」。
宿舍因著碧塔和必多的進駐而熱鬧起來。先生上課的時候,我從籠子裡把牠們放出來。我說話唱歌做家事,他們縮在沙發椅上張目豎耳看著聽著,間或緩緩爬行倦了閉眼睡去,安靜地像瓷雕的一對小夫妻。
旅途
先生學位念完了,在德州西部的小城找到工作。我們帶著滿周歲的碧塔和必多邁向生命的另一段旅程。第一次坐長途汽車,彼此張望的眼神有些驚慌。必多轉動身子像要出走的學生,碧塔卻是實實的坐穩,小班長般安撫著必多。牠們已長成親愛的兔夫妻,顯然碧塔是家庭的掌權者。
我們路過Austin的朋友家歇腳。籠子裡放了足夠的紅蘿蔔和清水,穩妥的放在寬大的後院。朋友夫婦誇讚牠們俊美靈巧又聽話,要比他們家的孩子強多了。
聽話的兔兒夫妻竟然不聽話的夜裡離家出走了。
寬大的後院有樹林有小河溝,朋友和我們沿著河溝穿越樹林尋尋覓覓。
斜陽一寸寸沉落在遠處的山腳,黃昏熏染出一分淒涼,像我失落的心情。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出發,長途的車程裡,沒有碧塔和必多的陪伴,再美的風景終添一分惘然。
孩子在後院一聲歡叫,我應聲衝出去,必多帶著倦容蹲坐在籠子邊。樹影斑駁的夕陽裡,他是一個歷盡滄桑的歸人。
碧塔呢?你的妻子呢?我焦慮的頻頻追問。先生和朋友都安慰說,有一隻回來也不錯了。
一早收拾好去後院攜帶必多,推開後門我的眼睛張大了,碧塔在籠外和籠裡的必多對望著,似在訴說別後的千言萬語。
那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早晨。腦海裡響起周旋的老歌「這裡的早晨真可愛……」
先生啟動引擎,我們跟朋友搖手大聲說再見。
安家
我們租了間有個小小後院的公寓,角落一棵高大的橡樹,可以遮陽可以擋雨,這對兔兒夫妻有了牠們安家的空間。
秋盡冬來的時候,碧塔的肚子漸漸膨脹起來,像裝了一壺水;牠們要做父母了。碧塔在門外的台階下忙碌的出出進進,像採蜜的蜂兒。那天我走出後門低頭觀看,碧塔忙著挖土成洞給他們的孩子們做窩呢。
牠拖著大肚子用力刨刨挖挖,挖累了就用後腿碰觸在旁邊觀望的丈夫,必多這才懶散起身動幾下手腳,又坐下來靜靜觀望。再一次碧塔過來碰觸,再一次必多懶散起身。來回上演著一齣動人的喜劇,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剛出生的小兔群,再次展現當年碧塔必多嬰兒可愛的形態,如今他們長成我們這樣中年的夫妻,比我們更早有了自己的兒女。
歸去
我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對兔兒們的照顧減少了時間和熱情。偶爾抱著兒子看門外奔跑的兔子,大大小小好不熱鬧。七個多月的兒子手舞足蹈拍打玻璃門,急著要去抓他眼裡活動的玩具。
有一天隔壁的狗兒在我們後院邊狂吠,我推門看去,碧塔氣勢兇兇跟那隻大狗對視,看我開門有了靠山,她撲跳著向大狗奔去,那隻狗如喪家之犬夾起尾巴跑開了。碧塔還要追趕被我叫回來了。我由衷的敬佩兔媽媽護兒的勇氣。
又過一陣我找到了工作,兒子都托人看管,對必多一家子的照顧日漸減少。有這樣強悍的母親,哪需要別人的費神。
時光匆忽歲月流轉。那天覺著後院非常寂靜。我推門出去,似乎只是一夕間,必多和碧塔竟然如此蒼老了。
必多灰色的毛髮失去了光澤,跟遠天沉重的陰雲一般蒼茫一片。碧塔的黑圍巾被剃刀削薄了一層,稀稀落落陪襯著不再白亮的毛髮,像在歲月的塵土上滾動了幾番。牠們的孩子們到哪裡去了呢?應該不是一天消失的吧?我們竟然如此長久沒有照看兔兒的一家。
清寂的後院老夫妻倆互相依靠守候著日升月落。牠們已很少活動,靜靜的坐在橡樹下。風兒搖晃著枝葉發出颯颯的呼聲,風聲裡必有牠們對子女親切的召喚,牠們必在回憶著以往大家庭熱鬧的風光。
那天早晨只有必多孤獨的坐姿,牠恍惚張望像失去記憶的老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走近細看,橡樹邊一個矮土堆,土堆上隱約的露出一隻兔兒的腳掌。天啊!是必多為妻子築造的墓地。
一向懶散如今老邁的必多,怎樣拚了最後的力量,為心愛的妻子築造一個安身的所在。那腳掌必是特意留下跟我說再見的吧。我熱淚盈眶捧起泥土為碧塔掩蓋最後的足跡。牠聽不到我的呢喃叮嚀,必能感受到滴落墳土上淚水的溫潤。
那幾日我再是忙碌,也一定到後院陪伴必多一段時間,再好的菜果牠沒有吃的願望,水也不大喝,只蹲坐在碧塔的墳土邊,像一個忠心的衛士。我輕輕撫摸那油盡枯燈的身體,每日與我相交的眼神裡,都像是一次永久的道別。
在翻飛的秋日落葉中,必多終於躺臥在心愛的妻子旁邊,安詳自在。我替牠抹平張望的眼簾,為牠築一座緊靠碧塔的新墳。
我們搬家了,多年前那一段兔兒相守的歲月,舊歲如新沒有減淡一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