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於養家餬口的父親尚且沒跟我說過那解氏先祖,如何從上海到台灣?而我又自顧自地憑任大陸地圖上的解縣,在地理上把先祖推源至山西。只是他們是如何從山西到上海?沒有旅程的他們,懸浮在父親的話語與我的想像之中。那些於祖譜、地圖中填上的地名、人名,各自如漂島。連我也好奇,他們之間要依賴什麼線索,才能組成一份共同的文件?
解,對我來說,自己就是解不開的字,的謎。
後來念中正大學中文碩班,畢業前的謝師宴我與專攻中國古典文學、文化研究的陳耀南教授談天。老師知道我的姓後,順口跟我說我那祖先為黃帝大戰蚩尤時各種怪獸將領之一。我復又查了《解縣誌》、《路史》、《孔子三朝記》,亦有「黃帝殺蚩尤于解」之說。那解縣古地名恰正是涿鹿,解池鹽鹵帶紅,據聞也是蚩尤之血化入所致。終於不只空間向北,時間也將解氏家族向國族起源神話推展。我感覺我被沖刷到那遙遠的神話戰場之上,被編入炎黃子孫的大軍裡,無由地沐浴在那史詩榮光,或者,蚩尤泊泊血流之中。
即使身體在此岸,那彼岸地圖裡的解縣仍以符號、語言召喚著我,一解其究竟。我看著山西解縣地圖,手指撫觸那光滑紙面上的形名符號,隱隱感覺到其下的干戈刀擊。那歷史戰役中的鬥爭喧囂,是對我的啟蒙?還是對我的召喚?我不禁想起羅智成一九七○年代末八○年代初的〈那年我回到鎬京〉詩句:
那年我回到鎬京
繞過文人的筆墨、浩瀚史籍
在怨謗指陳的事實裡
那些使我靈魂楚痛的線索……
(中略)
「鎬京?」妳失聲而問
「就在那,」
我知識中的陶瓷贗品
詩人在戒嚴年代翻閱古籍,以想像逆涉歷史長流,回到其以文字布置的三代古都,饒有葉慈〈航向拜占庭〉追索華美盛世之氣勢。然則主體走入鎬京的想像境域,卻一再感覺到其中不斷釋放的距離感與碎裂感。而這又何嘗不是日治時期,親身展開這神州之旅的台灣小說家鍾理和與音樂家江文也最後的所思所想?
然而無論是想像,還是身體力行,我漸漸中斷那對山西古都與史詩戰場的追蹤。固然因為我那二十來年歲所要面對的教育體制、服役義務,更重要的,還是這段時間我著迷於對詩的追求。
本源如光,總召喚著我們前往。但本源為何只能只是時空中的一個地點、一個位置?太多歷史政治製作出的「本源」熊熊如火,惑誘我們如飛蛾般飛撲。停止筆下沸騰文字的鍾理和,在樂章中被迫埋下休止符的江文也,乃至於侯德建……盡皆如此。我漸漸理解,想像才是我的本源。而詩,就是本源的本源。我在嘉南平原上讀詩、寫詩,這段時期我的創作開展最快,活力最足,彷如嬰兒之生長。很自然地,我的碩論也選擇處理我在寫詩時所困惑的詩美學系統衝突問題,開始進入詩典律史追蹤詩人們各自的美學本源。
你問我來自哪裡?如果可以,我想回答:詩。
不過,一日我在圖書館焦頭爛額埋首寫論文時,突然接到我在台大攻讀人類學博士朋友的電話。他小心翼翼地說:「我要跟你講一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我先問你,姓解的是什麼人?從哪裡來?」我像背書一樣跟他講起那上海、山西的故事。
「不,你是平埔族的道卡斯族人。」
「真的嗎?可是我家的祖譜……」
「那是偽祖譜。你們家族原本姓『蟹』,後來被漢化。在漢字中『虫』不是太好的字眼,例如蛇、蟲……所以你的祖先把『蟹』下面的『虫』去掉,並且創造出一個大陸解姓祖譜。你現在會害怕嗎?」
「我為什麼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