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開始到外地讀高中,成了寄宿生。
初次離開溫馨的家,雖有些不習慣,但還好學校離家不是太遠,每個周末假日,如果想家,就買張火車票,搭公車、轉大火車、再搭小火車,就可以回到家了。家,不必在夢中,也算是幸運。
寄宿在外,不比家中,起居飲食,多有不便。更得小心地摺疊起自己心中的任性和嬌寵,時時要展露親和的微笑。我當然明白,除了家人以外,別人未必買我的帳,縱有委屈,也必須獨自嚥下。
離家,是我學習獨立的開始。
大學時,離家更遠,不再能隨時回家,這時,我對外宿的生活也有了一些經驗,更加知道如何與人相處。中文系的課程是我喜歡的,課餘之暇,忙著看電影、閱讀、寫作。教書時,仍在他鄉,家雖未必在千山之外,但思念仍是恆常。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讀了清朝吳敬梓的小說《儒林外史》,那是出名的諷刺小說,對科舉制度,不假辭色地予以嘲弄,人物的刻畫深入而傳神,是經典小說。
吳敬梓的一生,出生書香門第,少有文名,十八歲中秀才,但考場並不得意。早年生活優渥而放縱,父親死後,家業逐漸衰敗,移居南京。他在文壇上也曾獨領風騷、叱吒一時,可惜,晚年窮困,客死揚州。雖以小說享有大名,但詩也是精采的。
我曾讀過他的〈小橋旅夜〉:
客路今宵始,茅簷夢不成。
蟾光雲外落,螢火水邊明。
早歲艱危集,窮途涕淚橫。
蒼茫去鄉國,無事不傷情。
大意是旅途的生涯就從今夜開始,在小橋邊的茅店裡,連鄉夢也做不成。月光在雲外灑落,螢火蟲在水邊閃爍。我出遊之前的歲月充滿了艱危,如今處境困窮,不禁涕淚縱橫。在暮色蒼茫裡,想到自己遠離家鄉,處處都讓人傷懷。
這首詩讀來悲涼,來自詩人心境上的憂愁。旅途的生涯就此展開,然而前程未卜,內心能不焦慮嗎?在輾轉反側中,只覺得月光黯淡、螢火幽明,襯托出一片淒清孤單的氛圍。想起出遊前的艱危,眼前的種種困苦,心中的感慨早已不言可喻了,故鄉已經遠離,棲宿在小橋旅店,將來的一切都是未知,何止是羈旅之愁?更有晚景淒涼之感。
那是人生的起落,何其哀傷!
幸好我不曾經歷這些,在平順中求學工作,或許,我不曾有過絢爛,可是細細想來,平凡、平淡,已經是難得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