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後的第二天在家「自掃門前雪」,也算是災後重建,打掃庭院收拾殘局,又將歪斜的花樹扶正,由於損害輕微很快就清理完畢。傍晚,穿著「司里巴」輕鬆去閒逛,兼作災後「視察」。又來到熟悉的水圳路,水圳內正流淌著泥水,聽報導,石門水庫刻正進行排沙作業,這泥水不知和其有無關聯。再往前走,經過一長排落羽松,這裡一切都好,但走到櫻花樹前,卻發現眼前倒樹狼藉,十之七八都呈倒斜狀,心想櫻花根淺又種下不久,去年颱風後也東倒西歪,當時利用晨間運動空手將其扶正,但這次蘇力威力達十二級風,那些橫仆倒臥的櫻花,已經無法用空手去完成,這需要一些工具協助,這時心裡開始設想明天帶工具來「做公工」。
「做公工」是閩南語,就是義務勞動的意思,鄉下有人會挖苦念成「做憨工」。「做公工」在童年的花蓮很流行,只要颱風過後遇有災情,像牛車路斷了或是路基流失,村長便會登高一呼,村民就得放下手邊工作,按「頭人」指示帶工具到現場報到,全村動員「做公工」,有人會出牛拉車,有人接著堆石頭填土方或清溝補路,一群人七嘴八舌又手忙腳亂,很快就修復災損。但現在人少有互助合作的默契,早忘記「做公工」的精神,沒有人願意號召了。老百姓遇事都仰賴政府或等國軍救援,連「自掃門前雪」都有怨言,誰會主動分派力量跟群眾去「做工」,似乎遺忘「自助者人恆助之」的道理,就連「天助自助」也不會理會。
一早,準備好昨天綢繆的裝備,就頭戴斗笠,左肩扛鋤右手提鍬前往水圳,只是內心打鼓有什麼缺漏,就是想不出來,最後那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出發。路上遇見熟人,這些人都是平常散步認識的,她們用懷疑的眼神看我一身農夫裝扮,認為此去並無南畝,到底想做什麼,我只是笑笑回應。到了水圳邊順路踏去,這時圳溝水面漂流著青蛙,我心裡盤算,從這裡到伏樹,看看能算出幾隻青蛙就扶正幾棵倒樹,數著,數著,一、二、三、四、五,一時停止數字累加,又想,不會吧,這麼少,怎麼對得起那片倒樹,連鋤頭都扛上來了,不發揮一下怎肯罷休,又走幾步數字才又積累,到了伏樹前,共計十一隻青蛙,今天若能扶正十一棵櫻花也就夠了。
倒伏的櫻花必先扶正然後才能培土,這事全由一人包辦實在有點手忙腳亂,又好像有點年紀了,一邊工作,一邊揮汗,時而坐著休息。這時來往晨起運動的人,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擦身而過時會有人行注目禮,只是年輕人的表情大多僵硬,老年人則較有柔順,也有人會留下幾句寒暄。
「周哥,那麼早就來扶樹,這次颱風真大,路樹倒了一半。」他邊跑邊說,是我們社區裡的住戶。
「是啊,沒事幹,閒也閒著,就當作運動吧。」我邊作邊回答。
也有一些不熟悉的人,停了下來,用手比著遠方的天。
「從這裡直直過去,過了馬路那邊也有好多路樹伏倒,每棵都比這裡大。」他的意思是要我趕快轉移,因為那裡也需要解救。
「看到的不忍心,能救多少算多少。」我無意搭理,心想,這個人一定認為我是水利會的人或是承包商,一直看著我,心裡還有話說。
「那裡倒的比這裡還多喔。」我沒有接著回答。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雙手背後閒逛到此,他東張西望似有所指示。這時我扶正的櫻花已超過十一棵,算算也滿足和青蛙的許諾。此時全身溼透,汗水從額頭滴下,只是不是滴在禾土上,累了,應可歸去來兮。
「過了洪圳路水利池那邊,也倒了一片,到現在都沒有人處理。」
「太遠了,沒辦法兼顧,看看那邊有沒有好心的住戶出來照顧。」
換這個人沒有接續我的話,就無趣地轉身離開。
記得童年時花蓮溪沖毀護岸堤防,村子這邊有農田流失,因為還是洪汛期,鄉公所很快進行發包工作,除了修補潰堤還將堤防加高,但為了工程進度,並要求村民支援人力,這是一項長期工程,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工,因此必須動員排班去「做工」,那個時候沒有人口出怨言。派出的「公工」,男的負責搬石設置蛇籠,女的擔沙拌水泥,那年,我的年紀小,不能「做公工」,只好每天中午到工地幫媽媽送便當。這事讓我想起一句俚語:「做人統憨,備便當做公工。」想想,這話還有點意思。
但義務勞動的付出,真的一無收穫嗎?它應該也有利己一方,並不是一無是處。今天我一邊扶樹,一邊觀察,從「做憨工」想人事道理,也了解潛藏的人情世故。
這段水圳路完工才三年,路樹種了二年多,種樹時還從遠方運來土方填補,只是鋪墊厚度不一,一些「好腳路」鋪得厚,「壞腳路」的地方較薄,而澆薄的土地需要改良時卻吝於施捨。至於種在上面的植栽,樹死沒有回補,樹根培土單薄,固定用的三角架都是雜木,一年不到就腐朽,三年竟蕩然無存。其實大樹移植一、二年很難長出根鬚牢固,遇到強風當然東倒西歪。樹種三年才能明確它的存活率,若種後即行驗收,吃虧的還是花錢的人。
若花錢的人不是花用自己辛苦賺的血汗錢,那替公家辦事就得更小心。水圳修築和美化事關水利會政策,那是高層的決策,至於鋪設泥土和植栽深度就不是決策的重點,今天櫻花因風而倒當然不能苛責水利會,就像一國國政,政務官擬定政策,那些支節小事就交給事務官,一個人再有能耐也不能大小兼顧,這時需要選才和授權,再加上議會誠心設計制度,身居高位的人做事要抓重點,實在沒有必要天天為無厘頭的事情忙碌。
揮鋤忙活接近兩個小時,七月天的太陽高掛,開始熱了,扶樹培土慢了,休息次數增加,然而前面還有倒樹待扶,不能就此擱下不管,只好咬緊牙關。快到東西向的路橋,那裡有位矍鑠老人正在練打太極,他高齡九十三,每天都來這裡打拳慢走,我們運動相會都會道早問安,他看我變裝埋頭鏟土護樹,便停下向我靠近,一副笑容可掬,口中喃喃有語,只是鄉音太濃我無法聽出明白,就忙不迭地恭敬回答:「這樣也是運動,趕早把它扶正明年春天就會有花開。」只是這句話是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點頭又回頭繼續打拳,不久練完拳譜便愉快地攜杖回家。
最後剩下兩棵倒樹,兩棵山櫻樹,前面扶正的都是粉紅佳人,今年二月山櫻花開得紅火。到了為山九仞時真是乏力,手腳發軟又口乾舌燥,這時才驚覺一早缺漏就是少帶只水壺。事後收拾工具步老先生的後塵。回頭一路清算今天的成果,一共扶植三十棵櫻花,比起那十一隻青蛙多了好些,希望明年春天這裡會開滿花朵。回程細想這次「公工」也只做好一半,有點為德不卒。那些扶正的樹雖然加厚培土,但少了三角支架,就是不知能不能經得起下次颱風來襲,櫻花都能安然無恙,而路人所指天邊那些倒樹,今天肯定不能去了,不知明天會不會興致勃勃提起圓鍬又去「做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