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而她的記事本裡,則寫滿著大大的愛。
離世近一年,宋楚瑜決定出版一本悼念亡妻的紀念文集。宋楚瑜捧著陳萬水生前札記,一一記錄,文字中好似她離去了,好似她仍在身邊。
宋找我寫一段序文,身為我的長輩,口氣沒有高高在上,反而萬般懇切;還自嘲引述一段李敖批評他的話:「傷心地,不像個男人。」
閱讀此書,我們會理解其中原因。宋楚瑜可以失去一切,包括自己;但他不能失去陳萬水。陳萬水女士之於宋楚瑜,不是普通夫妻的伴侶,她像宋楚瑜的影子,也像宋楚瑜的諍友。宋楚瑜扮演過各種不同的政治角色,有高位、有失落;有光芒萬丈之際遇,有悲寂委曲的寞落。她始終佇立站在旁觀者角色,愛他、勸他、鼓勵他、建議他…。人的一生需要情感的伴侶,生活的伴侶與真摯的朋友。宋楚瑜何其有幸,找到了一個女人,身兼三個角色;也因此何其不捨,失去了她。
做為旁觀者,陳萬水比宋楚瑜冷靜、甚至豁達。她的深愛不是占有,不是分享光彩;而是深刻地體會宋楚瑜想幫老百姓做事的心,她知道她的先生能辦事;但有時事與願違,陳萬水看清了,明知此路走下去,可能輕則「悲涼」,重則「粉身碎骨」;她提醒了宋楚瑜,當起另一個耳朵、眼睛;然後尊重先生的選擇,最終坦然苦笑接受她已預知的後果。
宋楚瑜省長時代,也是夫妻權力高峰年代,陳萬水的處境不是風光,而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在《如瑜得水》書中記錄一段往事,一切輕輕地,卻寫下濃濃郁郁的知己愛情。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宋楚瑜於外縣市視察多日後,中興省政資料館見到了隔別多日的妻子,陳萬水輕輕對他說:「好久不見了!」
拭淚話當年,終至他們永遠不能再相見了。當宋楚瑜先生把紀念萬水的草稿書交給我時,我一直住院,有時翻五頁,有時翻三十多頁。我總想停一下,再繼續閱讀。因為我知道那些少數頁落敘述的點滴,不只是文字表面的詞意,它深含了太多遙遠的回憶,擱不下的情感。時光疊層交錯,宋楚瑜似乎在陳萬水的札記裡找到了那個他一生唯一真正無法失去,但最終還是失去的資產。他失去了權力、失去了影響力,有人甚至認為他已失去了令人尊敬的地位…這些宋楚瑜都可以一一收下,但他過不去卻非過去的是他得失去至愛知己。那原是他在灰暗的政治世界裡找不到方向時,唯一的名字;如今那名字已是他的愛、他的刺、他的痛、他的回憶…即使一切已近一周年,已成為玫瑰般的灰燼;但一個曾經擁有幾乎最高權力的男人,仍執意地翻著妻子生前的手札,整理燈下萬水生前散亂的文字,寫著「號稱人溺己溺的官員,怎麼一個個都躲起來?」、「不可能的選戰」、「不論做什麼,都要有大格局」、「政治是最髒的,但如果誰都不去治它,哪有國?哪有家?」陳萬水,她從來不只是一名官夫人!
萬水曾於家裡自製一個陶燒盤子,親筆一字一句寫下:「自在人生」:「雖你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但是你可以豐富它的寬度…」
閱讀宋楚瑜先生懷念萬水的文字,我漸漸發現,字裡行間等待我解讀的是一封封預留的書信。從權力角度看,他們夫妻似乎失去了全世界;但從相知相惜上,他們一直擁有世間少有最自在的幸福。書之名《如瑜得水》,不只是倆人名字合取之巧思,更是喻意。
萬水女士若有知,可能想告訴她捨下的知己,是的,縱然你不得不選擇哀傷,我也曾努力回溯,過往的時光;但歷經雲霧、冷風、暴雨、最終我還是希望你向著陽光,遠離低迴殘葉,只是為了想讓世界知道,反覆之後,人生依然要綻放!自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