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珍‧施琳在二○一一年寫了《在生命中間遇見自己》這本書。當時她即將五十歲。
她在書裡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回顧她認識的,共同生活過的一些女性親友,主要是年老的,五十上下,甚至更大歲數的對象。可能因為她自己本身充滿不確定和恐慌:正佇立在四十九前,盯著自己即將跨越的「五十」那道關口,結果她寫了一本異常悲哀的書。
書一開頭,她描寫自己年輕(十來歲)的時候,懷抱奇異的自信,認為年老是「別人的事」,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碰上。但是一晃眼,她發現鏡子裡看到的自己成了陌生人:「我覺得我的青春容貌已經不再」。
她急著要找一個模仿對象以「學習」如何迎接中年,但是無論現實中的真實人類,包括名流與作家,智慧者,或者電影小說中虛構的人物,都無法給她完整的答覆。她得到的全是片面,一廂情願,過於樂觀,甚至偏執,扭曲的看法。想從自己生活中尋找可以借鏡的人或經歷,也沒有,或至少沒有完整的。唯一一個堪稱楷模,真正對年歲自如的人物,卻已經上了九十。簡言之,她發現的是:「中年」是沒有使用手冊的。我們每個人的中年都獨一無二,就算親如母女,密如知交,沒有什麼可以傳授和分享的秘技。站在「中年」的門口,或許和站在死亡的門口相仿,我們唯一相似的是無知,畏懼,和惶恐。
因此,也就難怪她在書末給了我們那樣的結尾:她陳述自己沒有了愛情(回頭的男友與她復合沒多久就離開了,因為:「他發現他喜歡想像中的我勝於實際的我」),也沒有了工作(她寫了十二年的專欄被報社叫停)。唯一算得上喜事的,是兒子上了大學。但是這也意味著她生活的重大改變,與兒子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之後,她要開始一個人過。
後記裡雖然交代她得到了新工作,但是就像試圖用羽毛抬動鐵塊,是沒法讓人覺得可以放心。終於進入五十的珍‧施琳,非常害怕,無力,看不到希望,勉勵要自己繼續活下去,卻只覺得前途茫茫。
這樣一本,讓人沮喪,失落,完全找不到積極和正面信息的書,去閱讀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
我在整個閱讀過程中,一直感覺自己的內心在喊:「沒錯沒錯。你說的都對,年華老去的確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但是,總還有一些別的吧。活過五十年,除了更年期,皺紋,斑點,胸部下垂,疾病,衰弱,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一些讓我們在五十之後繼續活著,並且感覺這個活著有其價值、有其意義的東西。」
珍‧施琳沒有告訴我們。
我出生於一九五○年。現在已過六十。在我即將五十的時候,因為周遭有更大的問題,所以沒有經歷珍‧施琳書中的遲疑和惶恐。當時的我,境遇之惡劣,無望,痛苦和茫然,絕對超過書裡的珍‧施琳。因為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思考自己年華老去,我或許是平安的度過了這個讓人不安的時期。對於年歲增長缺乏敏感度,使我在五十一歲的時候忽然像少女一樣的迷上了一個比我更年長的男人。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讓我相信了一件事,內心與外表不必要真的有關連。我們可以外貌看起來七老八十,然而在內在維持熾熱的心。
這十幾年來,我覺得我自己一直在善養心頭那把熊熊烈火。當然,年老使得許多事不可行,但也相對的讓我們可以更加恣意,愛一個人就告訴他,喜歡一件事就直接去做,不想做的事就拒絕。在所謂的人生優勢一件件喪失之後,年老其實給了我們更大的優勢,就是自由,我們不需要在乎外界的看法了。五十之後,其實完全可以活得跟青少年叛逆期一樣,且沒人想要約束你。
抱著這種思考,我忽然知道了珍‧施琳這本書的意義。她提供的是一個相濡以沫的環境,告訴那些同樣在五十前掙扎的人:「我也一樣。」我深信是有這樣一個群體存在的,在面臨五十之時,細述生命中一一的失落,焦慮於所有的無法挽救無法回頭,珍‧施琳的書讓我們知道:這種糟透了的心境,不是你獨有。
知道自己置身在「群體」之中,似乎能夠互相汲取力量。而這個力量便可以帶領我們跨過五十向前行,從而能夠抵達更年老時的自如之境。
珍‧施琳沒有保證未來美好,但這本書像是一個邀請,邀請我們加入她,姐妹一般談心,之後攜手前行。用群體的力量來讓我們安心,以及更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