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於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於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後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墳.摩羅詩力說》
青年魯迅具有強烈憂患意識和愛國保守思想,但他對傳統文化弊病的攻擊也不遺餘力。這種矛盾的立場,「五四」以後依然如故,可謂愛而知其惡。
比如他說中國文學史上那些經典作品都缺乏反抗挑戰,爭天拒俗的精神,包括屈原在內都「可有可無」,價值不大。日本學者山田敬三在《魯迅的世界》中認為,魯迅思想從「葬送屈原」出發,也有道理。魯迅是尊重屈原的,更欣賞其文才,只是從缺少反抗精神這一點著眼,他不同意把屈原捧得太高。
青年魯迅不再迷戀往古,而是關心同時代人的思想。然而當時思想文化界又令他失望。在早年幾篇文言論文中,魯迅簡直就是憤世嫉俗的「狂人」,不停地揭露和抨擊同時代人的愚昧、怯懦、狡詐、虛偽,認為那些占據思想文化界領袖地位的維新人士都是「偽士」,是自封的「英雄志士」,是「輇才小惠」,「軀殼雖存,靈覺且失」,他們對當代文化大勢「凡所然否,謬解為多」,只是欺世盜名,兜售從西方學來的皮毛,回到中國來大撈好處,卻不願說一句真話,整個中國被「英雄志士」把持著,表面上熱鬧非凡,一片「擾攘」,實際上「淒如荒原」,「寂寞」得很。
正是在這一精神背景下,青年魯迅熱情呼喚「精神界之戰士」的誕生。
〈摩羅詩力說〉有個觀點,認為中國古代政治理想在於「不攖人心」,卻盡量不挑動人的內心,最好把人變成老子所說的「形同槁木,心如死灰」才天下太平。這樣的國家當然很難聽到「至誠之聲」或「溫煦之聲」,國破家亡時,甚至連古代以色列先知耶利米的「哀歌」也發不出,大家渾渾噩噩,在鐵屋子裡沉睡。
「精神界之戰士」,就是清醒過來,不計厲害,敢說真話,想打破這鐵屋子的人,類似摩羅詩人。「摩羅」是古印度人所謂「惡魔」。魯迅用來指那些「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現代詩人如拜倫、雪萊、萊蒙托夫、普希金之流。他希望中國也能出現這樣的詩人,這樣的「精神界之戰士」。
魯迅講這一番話是在一九○七年,現在一百年過去了,我們也可以說:「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
(摘錄自龍圖騰文化《魯迅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