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入八一九研究室時,一片緩緩靛青遠山就在那兒睡。其前低伏之萬千屋廈塵散其前,重重仄折的頂樓加蓋屋簷,斷續成浪。然而,山歸山,浪歸浪,清雲紅塵不相關。
對山久望,心情平靜,每每有不如就在此終讀至老的浩歎。書桌側擱窗邊,點燈焚香,夜夜伏案讀寫,偶爾看自己身影在窗面上與遠山兩相疊映,遂有與山共融,化入天地萬化循環的浩瀚之感。雖然,城市燈火霓光微微閃動,無意識地明滅在前。
因此,往往於室中雖坐,而實遊。研究室外,用以報告自己或會議或上課或外出或不可打擾云云的掛牌,索性都不用了,自己設計了紙卡,獨掛「流浪」二字。不在室中,自在騎著野狼流浪;在室中,於風景於知識間心目分神遊馳,亦為流浪。
我不諳山名,往往對他人自述窗外遠山予我之襟懷感動時,想當然爾開頭便是大肚山云云。一次家住沙鹿的詩人蘇紹連老師問我,那應該不是大肚山吧!我打開google地圖一看,確實大肚山是隔在台中市高速公路那一頭。那我朝夕相對的山叫什麼名字呢?查了幾個地圖,甚至問了家住在大里的朋友與學生皆不得其解。因為偶有霧氣將那山遮沒,我便任性將之名為霧峰。不過不知何時,正對我窗前兩三公里外,旱溪那頭竟矗立起一即將完工的水泥高樓。在這鷹架未褪的高樓中介阻擋下,不必有霧,我目光所及,便只得殘山。
霧峰不可得,我才漸漸把目光放到樓下成排茂密的樹浪。中興大學是個有許多樹的學校,據說台灣所能看到的樹種,在學校都看得到。如果依我短淺判斷樹種的眼光不誤,我研究室樓下這三大長排樹林,以及周遭零星樹木,便包括阿勃勒與黑板樹。因為照顧得當,樹林繁榮,排排樹浪在虛實之間直抵雲平樓。雖不如於社管大樓對隔的中興湖般眾鳥翔集,但那樹浪仍偶有夜鷺展翅飛來休憩。
我每每倚窗喜看那夜鷺翩翩遁入後,樹浪如何搖曳翻騰,一片翠綠鬱綠錯參交響。林下有長排典雅林道,亦另闢停車場。我往往待研究室至深夜,便可以看到那林下終於空曠下來的停車場,有學生在練習滑板,彷如在樹浪光影間衝浪。
上半年台中便已遭逢兩次大地震,我八一九研究室所在老舊的綜合大樓裂隙處處,如蛇信如劈電,令人怵目驚心。興大校方幾年前籌建的新文學院大樓已將竣工,搬遷時程或將逼近。
誠如喬哀斯對自己的名作《尤里西斯》曾這麼認為,若都柏林經歷大浩劫被毀,那麼人們可以透過這本書重建都柏林這城市。遷轉新大樓後,我或將殘山不得,樹海不得。人生行處多剝落,窗前風景如物,終不得恆有。但我仍會透過這篇文章,追索在這台中盆地南區一隅,所看過宇宙、時間與文明的種種遷動。想想未來這間研究室會不會在哪一次地震中消失?或者換了一個名字,包容了另一個靈魂?不管如何,我會用這篇文章,以及持續的記憶,將八一九研究室永永遠遠留在這樹海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