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蘭里當時唯一的對外通道是勝利路,在勝利路上行走,一不小心會撞到白衣黑裙正就讀屏東女中的張曉風。
但一談起葉叔平的女兒葉憶萍,卻人人一臉猶豫。
葉憶萍從小就展現了作文才華,文采靈動而情感豐富,她的啟蒙與村中小孩截然不同。當大家沉浸在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時,國小的她就生啃活吞赫塞,大家從通俗古典小說入手,她走西洋文學路線。因為葉憶萍父親喜看武俠小說,我常躲在她家偷看,就這樣,我們成了小書伴,她在「巴黎聖母院」中會雨果,我與臥龍生結「玉釵盟」。
原本單純的閱讀生活,被存在主義狂潮,掀起漫天風雨。
在存在主義狂飆的年代,沒有一個文學青年躲得過它的影響,如果不懂齊克果、沒看卡夫卡,不把沙特與卡繆挾在腋下,那肯定非我文學族類。尤其憶萍生長在危機緊逼的空軍飛行員眷村,心總在不安與憂慮中翻滾,被人們面對死亡的無奈與束手無策所驚擾,紊亂無著,特別需要一個出口,存在主義正好長驅直入,摧枯拉朽。
那真是一段瘋狂日子,從現代主義到達達主義,再到超現實主義,其實讀來一知半解,過癮就在一知半解,在存在與本質的爭辯中自我暈陶。從陳鼓應的商務版、周伯乃的水芙蓉選集、劉載福的普天文庫,都是存在明證,讀來卻是一片毛玻璃狀態。那時,真的自以為站在陡峭山脊上,瞭望到生命本質的脆薄與虛無,看見真實世界的乖張與荒謬。
那個時代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文星情結」。憶萍選了文星叢刊六十王尚義《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生命在這裡轉了一個大彎,人生從此殊途。憶萍迷上了王尚義,又找來了水牛版《野鴿子的黃昏》,她並不是迷戀王尚義的文筆思想,而是陷入王尚義二十六歲早夭的情緒,走不出來。
憶萍後來迷上李賀的詩,她發現李賀也是二十六歲病死,與王尚義一樣,她說:「我也要在二十六歲去世。」齊克果說世上有一種在交尾瞬間死去的動物,一切歡樂也正與此相似,人生至高至美的愉悅都隨伴著死來。當時憶萍的心態正是如此。
從此她拒絕為成績所縛、拒為考試所綁,在那個時代,這種心態是一個災難。愛女心切又手足無措的父母先是責罵爭吵,氣極的父親為了救回心愛的女兒開始動手,這種災難讓憶萍深信尼采的名言「沒有人了解我」,更掉入卡繆的「荒唐」中,固執認為哲學就是荒唐,荒唐就是存在的本質。
憶萍開始外宿,常常夜不歸家,她在仿效沙特一九六四年拒領諾貝爾獎的悲壯姿態,刻意向傳統思維挑戰,而她為這個挑戰付出了沉重代價。經過幾番爭戰,雙方都精疲力盡,傷痕累累。父母無奈接受了她,但憶萍再也走不回原來的生活,她成了屏東各眷村有名的大姐大,闖出了名號,這時她寫了篇〈存在的意義〉,此文登在《屏中青年》上,轟動一時。
她成了這個小眷村的烙印,沒有大人願意談她。
後來同年的夥伴開始北上求學,憶萍孤單了起來,她開始周遊全島,喜歡那裡就待上一陣,她開始懷疑,心境上很淒冷,最後一次接到她來信是在澎湖,她說:「澎湖的夕陽很美,海天一色,我是在落霞中單飛的孤鶩。」不久就傳來她在澎湖結婚的消息,聽說先生年齡不小,崇蘭里沒人去參加婚禮,包括她的家人在內,也沒人願意談起。
婚後不久就傳來惡耗,她在澎湖車禍身亡,詳細的情況並不清楚,只曉得是騎摩托車太快肇禍,我對她的死因始終存疑,不知是真的意外,還是拒絕生命一再反覆推石頭上山,自我結束薛西弗斯的惡夢。
憶萍一生是時代悲劇,她生在懷疑的年代,亟欲掙脫某種束縛;她又長在與死亡為伴的環境,敏感的心靈過於早慧;再碰上存在主義浪潮,終於滅頂。她是現代史湘雲,詩才敏捷,無視物議,豪爽不羈,能吟詩也能划拳,是真名士自風流。
沙特認為人像是木偶一樣,被許多的線牽著,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憶萍被存在困住,從虛無走向荒唐,然後漂泊,最終落得一身孤寂,她死時還不到二十六歲,比王尚義與李賀還年輕。
葉憶萍身亡後,她母親也因病去世。葉憶萍的弟弟葉安琪,有著非常女性化的名字,卻很有男子氣概,高大英挺,他是第一個與村中女孩談戀愛,但是卻遭到女方家長的反對,雙方苦戀了十幾年。後來想到葉家的種種,崇蘭里人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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