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論語‧里仁第四》)
最讓漸入老境的詩人馮至怦然心動的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這首題為〈年歲〉的詩:
年歲是些最可愛的人,
它們送來昨天,送來今日,
我們年輕人正這樣度過,
最可愛的生活無憂無慮。
可是年歲它們忽然改變,
再不像過去那樣恰如人意,
不願再贈給,不願再出借,
它們拿走今天,拿走明日。
時光對年輕人是接連不斷的贈與,「送來昨天,送來今日」;對老年人是毫不容情的索取,「拿走今天,拿走明日」。
馮至終於「意識到自己占有的歲月正在一天一天地被拿掉,不無悚懼」。朋友來信祝賀他的生日,他回信時抄了這首譯詩。
馮氏「不無悚懼」的原因,正與孔子說的「一則以懼」相同。
少年的生日是值得慶賀的成長標誌;但老人則不同,他們的生日是具有雙重性的;既是更高壽了,也是離死神更迫近了。前者令人高興,後者令人悚懼。孔子一語就把這種雙重性揭透了。
錢鍾書晚年一再謝絕兼好事者的好心人為他慶壽的提議,理由就是:「宋詩云:『老去增年是減年』。增一歲當然可以賀之,減一歲則應該弔之。一賀一弔,不是互相抵銷了嗎?」
其語堪為孔子之言的注腳。
而這類不知趣的好心人,不但熱衷給已到一定年齡的老人做壽,且要慷慨加碼為還不到一定年齡的老人提前做壽。女作家蘇雪林就在信中咬牙切齒:
去歲三月底,成功大學與各文藝界強為我舉行百歲慶典。我出生於前清光緒二十三年,歲次乙酉,屬雞,時為九十八歲,足齡並未臻百歲。中國人百事不如人,惟喜言壽考,將人所歷閏年閏月都算上,強稱期頤壽,我甚惡之。
形式上是祝壽,實質上卻帶了催熟也就是催命的意味,無怪乎被祝者不喜反怒,要恨恨然「甚惡之」了。
對這一切,操辦者自然是不自覺的。而他們之所以不自覺,是因為他們的頭腦太簡單;而他們的頭腦之所以太簡單,是因為他們不讀《論語》,只知老人增年之「喜」,而不知老人減年之「懼」也。
(摘錄自龍圖騰文化《論語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