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當年尚未流行紙片人,我生不逢時,常為過瘦煩惱。如今,滿街瘦伶伶還在聲言減肥的女子,我又為幾年來增長的成果愧赧著。一回,到南部演講,學生前來探問,看著我,笑到樂不可支。她說:「老師!你還記得以前曾經跟我們說:『胖,是一種不可原諒的墮落行為』嗎?」我苦笑著,承認年少輕狂,即刻改口:「胖,絕對是一種正常的人生發展,沒什麼好疵議的。」
人生,沒那麼如意的!不是過瘦就是過胖。
屬於我的紅綠燈亮了
眼睛又癢又澀,實在受不了。午後,到第二公保大樓去看眼科醫生。正坐在候診區等待時,一位皮膚略黑的女子匆匆過來,朝著我猶豫著欲言又止。我朝她微笑,於是,她指著掩閉著的診間大門,開口問:「是眼睛的地方嗎?」我回說:「是。」她於是放心地就著我的身旁坐了下來。
聽音辨人,我知道她應該是來台灣工作的東南亞地區人,跟她寒暄了幾句,獲知她是從印尼來的。我告訴她:「以後你可以說:『是看眼睛的地方嗎?』」她靦腆的笑起來,眼睛都笑彎了,這時,屬於我的號次紅燈也跟著亮了起來。
出了醫院,沿著信義路的七號公園旁行人道散步回家。天,下著微雨,我撐傘慢悠悠地享受著難得的閒情。就在信義新生路口的人行道上,忽然一輛腳踏車從新生南路的方向猛然竄出來,速度之快,簡直讓人難以置信,車主的衣角就從我的鼻尖拂過,差半秒就迎頭撞上。
我被嚇得魂飛魄散!抬眼看去,腳踏車已經在路中央跟另一輛機車撞個正著,兩位車主一起跌坐地上。那位騎著飛快腳踏車的女子,一身勁裝,真是神勇無比。我以為,依那速度,只是破皮小傷算是她的祖宗「有保庇」。
可是,我真的太生氣了!那女子從地上起身活動手腳時,我忍不住欺上前去訓斥她:「你是怎樣!人行道當是賽車場嗎?騎這樣快!差點撞到我就算了;也不看燈號,紅燈了,你也不停下!你找死沒關係,你要害別人吃官司嗎!」那位機車騎士看我開罵,倒不好意思了!問她:「有沒有受傷?」也不知道為何我忽然像得了失心瘋般插嘴:「她受傷了活該啦!沒死算她幸運。」女子低頭不發一語,我為自己失去理性的狠話嚇了一跳,剛好屬於我行走方向的綠燈亮了,趕緊逃之夭夭。
我警覺,也許我也病得不輕了。
人生實難
憂鬱症真是個難纏的症狀,時好時壞,症狀來時,萬念俱灰;症狀走了,百廢待舉。傍晚,和外子散步前往台大探視。風很大,M因病而口乾舌燥甚至咬牙切齒,我們領她外出到二二八公園散散步。公園內,人不多,倒是松鼠在樹間騰躍攀爬,時而落地尋找遊客遺留的餅乾袋子,往裡頭嚙食。
我們就並肩坐在樹下,我絞盡腦汁引M說說話,她言簡意賅,只是不斷上下牙齒不斷互相頡抗,甚或發出不小的切齒聲。最後,我問:
「醫生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牙齒還咬來咬去怎麼出院!」她回答。
「那也是。」我已經把所有想到的話都說完了。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外子忽然提議。
我如釋重負。起身,M意興闌珊:「等會兒會吃不下醫院裡的便當。」
「便當不吃沒關係,我們去吃點不一樣的,你老在醫院吃便當,應該膩死了。」我說。
「不要浪費。」這會兒她又務實起來了。我被潑了冷水,不灰心,再接再厲:「不會浪費!我們在外頭吃過飯,送你回去時,把便當帶回去放家裡冰箱,我們明天吃。」M堅持,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公園路上,看到一家兼賣中西藥的舖子,我又歡欣起來:「你不是說嘴乾喉嚨不舒服,買些八仙果潤喉。」這回,她沒拒絕。經過紅豆湯店,外子說:「你不是喜歡吃紅豆湯,買一碗。」M搖頭。經過麵食館,「進去吃碗麵吧!」M又搖頭。「漢堡呢?」還是搖頭。「喜歡吃什麼?」依然說:「不要浪費。」最後,不問她,自作主張買了兩個橘子、一個大水梨、一顆大芭樂,醫院裡不能持刀,這些水果都可以洗洗直接啃食,她收下了。下次知道了,不用問她,直接自己作主就對了。
外頭走著,風愈來愈大,長髮跟裙襬都差點兒跟著風跑了,只是,M緊皺的眉頭似乎怎麼也吹不開。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幾天前夜裡看的一部電影《又一年》。
一位諮商師和退休的丈夫,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他們經常向不幸的親友及同事伸出援手,提供支援與安慰,讓家裡成為這些人的避風港與傾吐苦痛的所在。然而,人生實難,總有束手無策的時刻,而人生也就能只是這樣,年復一年。
幸福的人太少,不幸的人太多,我不禁喟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