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料峭,午後,人與車皆遲遲又闌珊。我們攏收了傘,彎進坡腳下的一家木材行,拉上格門,屋裡空氣乾燥馨香;簷外,春雨急而不斷。
L與我正在尋找一塊木料,適於做桌的木頭。這空間裡就置放著幾張成桌,它們造型無一例外地簡單,四隻柱頂著一張長方面,厚實穩篤;打磨、拋光再上了透明漆的桌面則裸出水渦或流雲般的木紋。我們在桌邊坐下,手臂熨撫其上,感受木桌用它的肌理與我們的毛孔對話。我在想像,能夠日日坐在這樣一張書桌邊,那會是什麼樣?
此前,我從未擁有過一張量身訂製的桌。國小至國中,最常棲身讀書的位置在客廳和床上,小學回家總邊看電視邊寫作業,國中則窩坐床頭,讀累了順勢栽倒。到了高中,得正襟危坐了,卻偏偏書桌正是所有裝潢人家皆一式一樣的木作——八、九○年代購屋者定會有的印象,桌型必為沿窗騰空釘於壁上的一長條,桌面窄長,下緣就是幾個抽屜。這樣的桌子不可能符合所有人的身高,桌底高度亦常卡腳——因而我在這桌上讀讀寫寫肩膀就痠了,翹腳又不能,在桌邊的分分秒秒簡直痛苦難耐。或者,它可成為我高中不愛讀書的解釋之一吧。
爾後在台南求學,先後宿過三地。大一學校四人宿舍,桌椅成套,一樣是夾板貼上美耐板的固定木作,沒得商量;大二搬到校外,套房是新的,桌也是新的,房東為格式統一,自然每間仍購入相同的學生書桌。但至少是大桌了,上面可擺電腦、鍵盤、檯燈,我在那桌上度過最低潮紊亂的大三生活,也在那桌上開始寫作。
大七遷入醫院宿舍,從此又在房裡配有的方正辦公鐵桌上過了六年。它標識了一段住宿者的獨身歲月:我的右手區塊擺滿保養品,前方是筆電,左前是電話、檯燈和筆筒雜物;遺下眼前的這塊小面積則是攤書閱讀或吃飯空間。每日,我有二至三餐坐這桌前解決,慣常是一邊開著網路一邊扒飯,便當吃盡正好該瀏覽的也看完——多簡單又多典型的住院醫師生活。
但現在我可以要了,一張書桌,大,寬,量身打造的。店主人領我們走入堆滿舊木料的甬道,長可插天的板材片片互相斜倚,光線沉靜陰暗,我們像走進木板森林,路過那飽含精油氣息、色相深淺不一的柚木、檜木、鐵刀木……。我想它會是這樣的一張桌子,高七十一公分,長二二五,寬九十;我再想像店家將刨去它舊有的外表,露出它新的內裡和光澤。它是檜木,火之木,在這桌旁,我們將和可能的未來家人談笑晏晏,一起對坐,我與L閱讀寫字,而他們做勞作……
上個世紀的吳爾芙倡言「自己的房間」後,房間就變得重要了;如果因為地小房少沒能有自己的房間,那至少可以擁一張書桌罷。旅居海外的作家陳玉慧對桌有所依賴,雖然自認無家,但她說,「家」就是如今書寫的那張桌子。而我多麼好運,從現在起,除了家以外,亦是個有桌可歸之人了,今後無論在外如何晃蕩、如何受傷,我也還有一個家,一張書桌。它們都在等我回去。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