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好龍,尤其黃老。
先說黃帝。黃帝一生開疆闢土,陽氣灼灼,「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所到之處,東至於海、西至空桐、南至於江、北逐葷粥。這麼大的行動力,兼又製作了各種器物,確立中華文明宏大之規模,內外並舉、綱維並張,真真是精神滿滿!
如此飽滿之精神,到了老子,更多將這灼灼陽氣藏著、腋著,和光同塵,如愚如魯,絕不輕言外露。老子這一藏,遂轉成了「負陰而抱陽」。於是,含之蓄之,「綿綿若存」,既可長、又可久。含藏一久,蘊積便深,遂只待機而後動。黃老之徒多知「機」,平日示人以柔弱,(看來似乎有些「陰險」呢,呵呵!)「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凡事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但是,一旦出手,卻往往命中要害、一擊必殺。既已出手,旋即又藏鋒隱銳,若無其事,最後一切復歸寂然,空留一段故事供世人或狐疑、或嗟嘆、或尋常日子裡有番漁樵閒話罷了。這樣地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若用最具體也最形象的字眼形容,那麼,應該就是孔子所感慨的,「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
是的,老子之後,又兩三百年,張良圯上偶遇的黃石老人,在司馬遷的妙筆下,忽隱乍現,見首不見尾,不正也是「其猶龍耶?」當然,如此地無以名狀、難以捉摸,免不了要引來某些「認真」的文人學者的不以為然。譬如,清代的袁枚便曾批評,司馬遷寫的是「虛誕飄忽之文」;日本學者中井積德也替後世讀者抱屈,說大家「皆受留侯之誑也」。呵呵!儘管他們言之成理,可能也多有「善意」,但尋常人如我等,終仍覺得,這樣大化無形的黃石公,才更有趣呢!
事實上,對於「有無之間」、「色空之際」早有妙悟的華夏文明而言,黃石公這樣的若有若無,正是最大之真實。譬如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又說「祭神如神在」;這個「如」字,似有似無,說得最好;孔子當然不贊成迷信,卻也絕非所謂無神論者。孔子一生,極重祭祀;中國的祭祀,似宗教、非宗教;所以古人大多信仰虔敬,卻鮮少宗教狂熱;既不虛無,又不犯傻。這就是受益於祭祀的那個「如」字。
正因深契「如」字三昧,故孔子也自詡「無可無不可」。這樣的「無可無不可」,就直通於黃老。有此相通,比起後世儒者,孔子自然是深閎壯闊、氣象萬千;也因為有此相通,所以孔子要不遠千里問道於老子,佩服之餘,還忍不住讚歎,老子猶龍。
凡黃老,皆好龍。後代有位黃老之徒,把龍的升隱自如說得極好,「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說這話者,因極度難以捉摸,故歷來爭議不斷、愛憎難定,卻是史上最響亮的人兒之一;他名叫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