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大文豪──韓愈,曾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寫了一篇被好友裴度評曰「以文為戲」的〈送窮文〉,他結柳作車,縛草為船且備妥了乾糧,堅持要把長久以來使他仕途困頓不堪的「窮鬼」送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餞行,窮鬼們皆「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在韓愈的生花妙筆下,個個窮鬼的形象無不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但這僅僅是篇怪力亂神的遊戲之作嗎?在一個多數人為了「揀高枝兒飛」,而不擇手段的年代,韓愈對於自己「君子固窮」的價值觀,其實是引以為榮的,因此常有「朝悔其行(不隨俗),暮已復然」的窘態發生,甚至藉窮鬼之口責備自己送窮的行為乃是「小黠大痴」,最後只好對窮鬼「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說穿了,韓愈捨不得送窮,對於這些窮鬼他可是崇敬得很。這種具有道家「正言若反」的詭詞行徑,讓人想起《紅樓夢》裡的「口是心非」……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寫道:晴雯不慎將寶玉的扇子跌折了,故而引來原本悶悶不樂的寶玉罵她:「蠢才!」而人稱「爆炭」的晴雯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直跳腳,不顧襲人在旁勸和,也回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去,可好不好?」
晴雯不覺傷心起來:「我為什麼要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豈知寶玉仍執意要去回太太,把晴雯逐出大觀園,早哭成淚人兒的晴雯又道:「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此語一出,寶玉當下反應是:「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鬧。」
確實,這又奇了。如此的反覆,說要走的是晴雯,說不走的也是晴雯。事實上,晴雯不過就是鬧鬧而已,她是深愛著寶玉的,豈肯就此離開呢?
細思量,在兩人的世界裡也時常存在著這種微妙的弔詭──女孩稍一不順心便使起性子,嚷著要分手,這樣三番兩次的鬧,終於男孩感到倦惡了,也像寶玉一樣有了:「我經不起這樣鬧,不如去了倒乾淨」的省悟時,女孩才驚覺事態嚴重,然後如戲中的苦旦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有道是「玩火自焚。」玩火若玩得好,或許可以讓人搏扶搖而直上;若玩不好,後果往往是不堪設想的。因此,韓愈如果那次真的把窮鬼送走了,這就如同把自己骨子裡對人生的理想與堅持也送走,相信日後他必無法獲得蘇東坡「道濟天下之溺」的賞譽。而晴雯呢?寶玉如果那天忽然不再當「護花使者」,把她逐出大觀園,相信她的心中必也是五內摧傷,這在她後來被王夫人逐出去時的撕心裂肺便可得到印證。
詩人白居易說:「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真的,有些東西是禁不起試煉的,尤其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