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女兒,答應爸爸,妳,一定要幸福。別忘人生永遠有著值得尋求的最終理想與夢,在天涯地遠方,切記勇往向前,彩虹必須自己以淚水形成...
泛漫之水。拂曉前濛白晨光凝滯著風災過後的淒冷,我吹熄燃亮終夜之燭,說:可以出發了。
如果是平日,慣性地書寫或閱讀,鐘敲五句時,倦意襲身決定入眠;猶若準點的時間,女兒房門燈光乍亮,耳聞收被整褥之窸索輕響,碰酖酖推開門扉,她碎步走過長廊,又是「碰!」一聲,掩門沒入浴室梳洗。
永遠是準時不變地晨間五點十分。二十分鐘後,無線電召喚地計程車總在社區鏤空的雕花大門外等候。緊掩的房門後面的我這父親,有時心虛地趕忙切掉桌燈,只怕從門縫下端透溢的光影,女兒會知悉我竟夜書寫的秘密。
「爸,天亮了,要睡覺啦。」房門外的女兒說。
我要入眠時刻是她準備上班的交叉點,五年如是。
然後,早晨七點至九點,擔任執行製作的電台新聞,而十點至午時,兩個鐘頭與某偶像女星之母連手主持的休閒性節目,雖說是我應眠之時,偶而還是欣慰傾聽。
泛漫之水。台北盆地幾成古之大湖。原本女兒從家裡出發,大直出圓山上新生高架橋,八德路匣道下去右轉忠孝東、西路即可抵達女兒工作的位於第十三樓的電台。颱風過後的受困,我開車繞過半個台北市,傾倒的路樹,猶若河流的長街,避過大片氾濫,北上南港環東快速高架道路再南下接市民大道,要平平安安地送女兒抵達。
沉默的車行時間,偶而女兒指路,父女試圖突圍。
台後面空寂無人的小街,二十四小時超商盡責開店,女兒下車買了三明治、咖啡,遞給我一份,揮手告別:
「爸,回家的路,小心開車哦,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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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透過電台節目,父親才能親炙女兒甜潤的嗓音?
感謝女兒,自始不曾給予我任何的不快及糾擾。因為她似乎沉默了整個成長中地青春歲月。相信從小就非常懂事的女兒,多少還是心有抱憾及埋怨地難解情結。
與她的母親告別,意味著價值觀與生命態度的絕然相異,曾經共期一個美麗而長遠地夢及未來,都在一次又一次地爭執之間,頃圯為無以挽回地廢墟。
我天真地以為,這僅是促進彼此更為瞭解的過程,時間拉長距離,形之斷裂……摯愛過的雙方竟致無以對話之可能。是非對錯在兩個任性與強悍中間已亳無妥協談論餘地,多年噤語,視若不見,受苦的卻是一雙小兒女。
事實非常殘酷,沒有對錯,只是原本就是兩條全然殊異的河流。竟夜書寫,我以文學慰藉挫折、生志之心,反思何以會從青春烈愛到水火不容?女兒無語,小她三歲的弟弟暗泣,我心痛自譴,自己是多麼失職的父親。
面對文學信仰,如果心仍是自我欺瞞,不敢面對挫敗,如何告訴讀者,真情實意的存在理由?世俗的耳語、謠傳卻以笑謔來予以我定罪。一九八六年夏天,首次應邀赴北美,為期四十五天的旅次,異地城市,日與夜接壤的時時刻刻,靜思長考,終於決心給已然陌生的,孩子的母親寫一封越洋長信,向她致歉,坦言我必須離開。
思念一雙仍然幼←地兒女,異鄉深夜我淚如雨下。
也許很多年後,待兒女長大成人,請他們同座晚餐,才能淡然,不帶任何情緒地告之何以會做這般地抉擇;只明白,我的懺悔是給予兒女們一個成長中難以寬恕地傷害,要很謙卑、慎重地向他們說:爸爸對不起你們。
在夢與現實的邊緣,我這父親總是固執地相信,關於對自我忠誠地定義,否則文學書寫只是謊言。有一天,俟兒女長成,要告訴他們:做一個真情實意之人的確很辛苦,文學映照地可貴正是撫慰受苦的心靈,兒女們懂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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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淨細緻之容顏,好像一夜之間女兒就長大了。
為我如常地在後陽台漿衣,準備宵夜,替我以電腦處理文稿、通訊,奮力代尋而今少有的五百字A四大稿紙……不忘上網錄製父親愛聽的老歌等等。女兒微笑、自信地答我,歲月靜好。亦時而慰我沉鬱之心,盼我健康、快樂。互傳手機簡訊,父親及女兒互賀:一定要幸福。
親愛的女兒,答應爸爸,妳,一定要幸福。
千萬不要像父親,一生堅執終致身心俱疲。別忘人生永遠有著值得尋求的最終理想與夢,在天涯地遠方,切記勇往向前,彩虹必須自己以淚水形成,我以文學印証一生,女兒將會賦予自我未來一幅如何壯麗地願景之可能。
宛如昨日,青春年少的父親,愛憐地摟抱八個月大地女兒,撐著傘,漫行過微雨中的紅磚道,指著那片水濛濛地蓊鬱行道樹,歌謠吟唱般地對著懷裡地小女嬰說:親愛的女兒啊,左邊是台灣楓香,右側是樟樹……
還是嬰孩地女兒,沉沉睡著了,年輕父親疼惜地細看,八個月大的女兒,長睫之間,隱含著一顆晶瑩若星光似地淚滴。親愛的女兒,妳要好好地,長大。
《作家簡介》
林文義,一九五三年生於台灣台北市。曾任《自立晚報》本土副刊主編,施明德國會辦公室主任,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現為專業作家,並於電子媒體評析時政。
一九九九年起,在寫作散文三十年之後轉向小說創作。著有散文集《幸福在他方》、《時間歸零》、《多雨的海岸》、《漂鳥備忘錄》、《母親的河》、《旅行的雲》、《手記描寫一種情色》、《蕭索與華麗》、《北緯23.5度》等三十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長篇小說《流旅》、《北風之南》、《藍眼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