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上映的電影《投名狀》,以洪楊之亂(即所謂太平天國運動)為背景,使觀眾對於那場浩劫獲得了若干直觀的感受。然而還原歷史,此亂對於中國文化的摧殘,更值得注意。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清學之發祥地及根據地,本在江浙,咸同之亂,江浙受禍最烈,文獻蕩然。」梁氏所言,確為實情。
江浙自南宋之後,早已成為中國文化的重鎮。清代以降,顧炎武、黃宗羲諸大儒皆起於江浙,被視為清學之開山祖。其後學者輩出,人文薈萃,惠棟、錢大昕、邵晉涵、王念孫、阮元諸學人,浙東、常州諸學派,皆可謂彪炳清學史冊。而且江浙藏書極富,《四庫全書》所依據之底本,多半為江浙藏書家所進獻。為表彰其功勞,清高宗特命將《四庫全書》另抄三部,修建文匯、文宗、文瀾三閣以儲之,准許江浙士子赴閣觀書。
誰料數十年後,竟遭遇洪楊之亂,使江浙文獻凋零殆盡。西元一八五三年三月,太平軍攻占南京,數日後,鎮江、揚州相繼陷落,文宗、文匯兩閣之藏書付之一炬,片紙無存;一八六○年五月,常州、蘇州陷落,江蘇南部落入太平軍之手;一八六 一年,太平軍進逼浙江全境,金華、寧波、紹興相繼陷落,是年底,太平軍攻入杭州,文瀾閣之藏書損毀過半。
然遭此浩劫者,遠不只四庫之「南三閣」。太平軍所到之處,碩儒名士罹難者既眾,而諸家之藏書亦多遭破壞。朱蘭(一八○○~一八七三年)在其家鄉餘姚(屬紹興府)被攻陷之次年,曾提筆寫道:「亂後圖書經浩劫(原注:天一閣書經兵火,已散失無存,余家藏書畫亦被毀),死憐手足聚荒阡」(《補讀室詩稿》卷四‧〈悼范蓮士〉)。
寧波天一閣乃江浙最富盛名的藏書樓,北京故宮之文淵閣即仿其而建,經洪楊之亂,閣中古籍善本頗多散失。朱氏後又有詩曰:「傷心讀〈喪禮〉,轉眼毀書巢(自注:寄存張氏勵志軒書籍,自壬戌九月十二日賊擾姚鄉及悅來市,焚毀殆盡,張盧亦被毀)」(卷五‧〈自題花間補讀圖〉)。當時江浙詩書禮樂之家,多遭盧毀書亡之厄,於此可見一斑。
至於士人所遭受之心理創傷,更是經久難癒。顧森書(一八四一~九○四)在亂後回到家鄉金匱(屬常州府),曾寫有〈里門述感〉,其中一首曰:「舊時書舍柳成陰,劫後歸來何處尋。焦土一場痕歷亂,荒城六月氣蕭森。身如再世親朋少,情未中年哀怨深。離卻異鄉仍似客,借巢莫定惜歸禽」。(《篁韻盦詩鈔》卷一)
一八六四年七月,清軍收復南京,洪楊之亂基本平定。此時顧氏僅二十三歲,正值青春年華,然目睹家鄉衰敗肅殺的景象,竟生出「情未中年哀怨深」的感慨。而這場曠日持久的動亂,更將讀書人心中的孔孟之道摧毀殆盡,使其深陷迷茫,不知何去何從,乃至發出「無枝可依」的哀號。迷茫過後,當時學者多如梁啟超所言,「轉徙流離,更無餘裕以自振其業,而一時英拔之士,奮志事功,更不復以學問為重。」眾人開始熱中於「經世致用」,無暇於純學術的研究,「為學術而學術」之精神不復存在,清代學術從此走上畸形發展之路。
更可悲者,面對洪楊之亂與江浙文獻的凋零,清代諸賢處動盪之際而無暇言之,國朝諸君又拘於「革命」之義而不便言之,致使真相久而不彰,令人好不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