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可以活得像個「婦人」,帶著孩子上才藝課,與媽媽們東談西聊,只是不談職業,不論學問。
我的朋友告訴我,你早該換衣服穿了。換什麼衣服呢?我實在不懂。
讀書時期,一件襯衫,一條牛仔褲加上一雙布鞋,單一的組合是我僅有的色彩,我也一直以為這是讀書人個性化的裝扮。結婚時,身分從少女變成有夫之婦,為人媳時總是被婆婆指正衣服的樣式,回娘家也老是被母親念著身上隨性過度的衣飾。我總以為,專心在書本上才是本分,絕對不會有那麼一天,與那些婆婆媽媽一樣,整日兒女經,身上花草鑲邊、亮片珠光!
雲南少數民族的女子,婚前婚後的服飾有著極大的不同,最主要的標誌就是從浪漫的青春少女變成身具家庭重責的主婦,擔子重了,衣服也顯露出端莊與穩重,彷彿一肩扛起世界的架式。外在的衣著是無聲的語言符號,說著另一種標示的語句,但這些意義,對我這個書呆子而言,就像是飄過的雲,從來不曾留下任何痕跡,雖然服裝是一個人的門面,用來打點一個人的基本社交形象,可是我實在不懂得人生階段的改變竟是從服裝上一點一滴變化的。
今年,心境上有了較多的變化。
原本認為的世界軌道在一夕之間變形,換上一付截然不同的世故面孔,遇到人情的更迭與事物的改變,我才看到自己原本想法的幼稚與單純,讀到人性在面臨權位與名利時,會產生怎樣的扭曲與變形,然後學著去諒解與釋懷,察覺自己內心在受到傷害時細微的變化,起心動念時,如何顯現人性的脆弱。於是,世界崩解,重新建造,我被捏出一個新的泥塑。
出門時,拿掉通行證,我是無業的遊民,是平凡而普通的女子,到任何一個店家,我都沒有身分的標記。
拋開讀書人慣有的樸拙,換上街頭婦人的衣著,偶而也帶上些花俏而騷包的飾品,像媽媽婆婆一樣,有一點豐滿,平庸普通的臉孔,一付青春不再,年華老去,面目珠黃的模樣,隱身在市場中,與魚販殺價,和菜夫論蔥道蒜,或者也在精品店閒逛,談時下流行的媽媽風服飾,一件一件試穿,學主婦們挑三揀四,論小孩道老公,我總要裝出一付與大眾相同道德標準的嘴臉,大聲嚷嚷,努力殺價,讓汗水與口水隨著認真的表情四散揮灑,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感受到新鮮的活力。我成了俗夫庸婦,在市井中計較輜珠分釐,在互相喊價討價之中得到一點生命的樂趣。這就是人情。我讀到的另一本書,是在市場裡,在街頭巷尾,左鄰右舍,在一群中年婦人,婆婆媽媽中間,與無知無識的人們打成一片,我是他們的一份子,是這天地間隱藏在人群中的一粒小小灰塵。
於是那些媽媽們會告訴我最新流行的款式,也會相互走告哪些特價的商品,隔壁第四家賣菜菜色最好,左邊第五家菜貴,巷子裡阿婆的水餃好吃,乃至於牙醫、眼科、內科,裝玻璃的、賣雜貨五金、家具辦公桌……等,我都從他們口中一一套出最佳主角,既省錢又省力,少去摸索的時間,也去掉了當白老鼠的危險,我直接了當解決生活上的問題。於是,當我搬到一個新的城市,很快享受這個城市最佳資訊與溫暖的人情。
變裝久了,自己彷如變了一個人,從內心一點一滴接受自己青春不再的事實。縱使故意穿著邋遢的T恤、滑板褲,自以為瀟灑地留戀青春與隨興,卻心中明白,再也不可能停留在青嫩的歲月裡,不能停滯在水波激起的流水旁,卻沾沾自喜地以為早已建造攔住時間的大壩。
突然開始注意起自己,從天天褲裝到裙子,從非黑即白的兩色世界到紅衣,甚至大紅,從最討厭的亮片到穿上鑲著亮片珠珠的線衫,我從不自然到自然,從年少走到了壯年,從少女走到婦人,突然感到這也彷彿是自然而然的變化,長褲到七分褲,簡單到複雜,從少女板型到婦人板型,從單色到多色,我竟可以安於從洋裝蕾絲到及膝的A裙線衫。
這種安然的心境連我自己都震驚,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可以活得像個「婦人」,帶著孩子上才藝課,與媽媽們東談西聊,只是不談職業,不論學問。在當下,我只是個媽媽,是個管家婆,是那種拿老公錢,帶小孩,做家事,沒事就三姑六婆的女子,但這其中,實在是沒有平日工作的壓力與人事的紛擾,也不會在回答職業是大學教師或學者時,引起瞪大眼睛,肅然起敬的反應,然後是一付讓我舉足無措的眼神,彷彿我的穿著從頭到腳都不符合心情老了,風雨不會令我尖叫,翻覆的船隻不會令我慌亂,路邊小車禍不再吸引我過度的震驚,連飛機從空中墜落的事件,被媒體畫成一塊鮮紅的印記,也引不起第一次聽到時對生命的強烈質疑,我安於當個上年紀的女人,安然的心或許也被包含在「年長」的括弧底下。所以我才會讓身體包著花花綠綠的亮片,卻一點都不感到自己的怪異,甚至還沾沾自喜,與一群中壯年媽媽們,高聲大談非關國家非關大事非關經濟非關國際非關外交非關政治的五四三,還高興地不知天之將暗日之將盡,時光之留逝如斯水乎!
是的,我回不去了。回不去青澀的年代少年的青春。我就是現在,活在當下,謹慎而小心,沉穩地過生命的橋,走人生的路,穿這個年齡應該穿的成熟女子服飾,帶一些略有分量的飾品,標示著自己的年齡與心境。偶而,才會換裝,躲在人群中,讓人以為是學生,是女工,是老女人,是隔壁家的黃臉婆,雖然,這終究只是一個刻意包裝的趣味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