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浩然〈與諸子登峴〉)。這是儒士進出
世道,登臨遺蹟,悵然於歲月飄零的感懷。人事變遷,古今不斷循環變易,轉瞬即為心中感慨,詩人悼古緬懷,自然興古今之嘆。儒者之所以有古今之嘆,實出於時序轉易所使然。
世間繁花應四時節氣,抽芽、含苞、綻放、盛開、枯萎,人們以自己情識攀緣,故花能與時序代謝相契,觀之每有悲歡離合之聯想。「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維〈雜詩〉)。詩人兩次提到「故鄉」,顯然思鄉情切,只是放下渴望探詢親情的激動,淡然地探詢「寒梅著花未」?
此與世尊拈花微笑,藉物勘情有異曲同工之妙?梅花依時序綻放,節序依時,則家人情通於梅花,則我之情與梅花無別。詩人以超然的殷情探問,在幽香中多一分心靈的契合。
花有開落,以其隨因緣轉,春暖抽芽、冬寒葉落,體無有分別,相隨時序而有榮枯代謝。花之生命本體本自無別,時序之因緣合和,固使代謝不一。故而俗人觀花,以為欣喜想望之投射,每有歡樂、哀愁之所有。寒山子則直指時間之本然,本無分別。
「四時無止息,年去又年來。萬物有代謝,九天無朽摧」(寒山子《寒山詩集》)。天地萬物皆有新陳代謝,更替不已,此無異喝破孟浩然的「人事」之己悲。「東明又西暗,花落復花開。唯有黃泉客,冥冥去不回。」寒山子進一步點明,萬物有反覆,有感知之人的生命去不復還,故須珍惜當下。因此智者能觀萬物之本體,直入其本懷。「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靜身」是蘇東坡名句,大自然萬物足以說法,溪聲流水,此俗世之物,卻能透露出神聖境界。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拈花微笑」被視為禪宗第一公案。正法不在言語文字,獨傳於心靈,自然而然,禪不會在花上,而是在那釋尊與迦葉相視的瞬間。眾人默然之際,迦葉破顏微笑,此時花之機鋒,直透迦葉。世尊祕藏妙心,極致幽微。不若往後禪門大德生殺棒喝,道得三十斤,道不得也三十斤。
李蕭錕展覽以「山中花開」這一淡然字句為題,標舉身所綢繆,目光所視的花卉世界。然而,如心中無花,山中花開與我何關?如心中有花,何必又在山中?甚而,隨順世間,故而在山中與心中,豈能有別?李蕭錕的畫,為我們開啟這種疑問?
許多禪僧於通敞大棚下賞花?飲茶?誰人知他們在賞花,誰說必然是在飲茶?或許他們正默對忘言。吾觀畫內有形世界,然而身在畫外,豈是畫中人?過多想像,只是白白糟蹋了一派風光。荷花遍開,點點紅蓮,波光徐徐,生機勃勃,還要開示什麼呢?
僧人作務,灑掃、點茶、劈柴,忙裡忙外。縱然山中花開干卿何事!世人著相,以為他們忙碌,實際禪者活用禪機於日常,世人以凡情揣度,以為僧人賞花,不解花中世界即為日用而不知的生命世界。一磚一瓦,一葉一瓣,盡成喝破生死的機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如能參透,則是如來,不能參透,即是眾生。
俗世以花為情識之所緣境,不知所緣非在境,而在於人。如在人,則拈花惹草縱是出世間人又有何妨,任舉一物,皆在似與不似之間。因此,聖諦與俗諦,不在物而在人。如世尊拈花亦能傳心。花非花,只在人心有無分別。
李蕭錕看花,心生喜悅,也提筆來拈花惹草。繁花似錦,燦爛盛開,堆疊、綻放,或者含苞,或者盛放,或者半開,偃仰向背,窮盡一切形態。不唯如此,李蕭錕使傳統水墨的繪畫脫離規則,同時又使其在此開展出變化自在的滿園春色,最終成為一種抽象紋樣。所有世間萬物,可以是現實所現,也能如此而依據規律轉換。
他的花卉紋樣中充滿現代感,從傳統筆法出發,逐次變成一種心靈,方能感受到的圖案畫世界。對於李蕭錕而言,這些花卉的重要性已然不同傳統花鳥繪畫的花卉,而是脫離成散置於虛空世界,或者被心靈加以重新組織的嶄新外觀。不論具象或者抽象的紋樣花卉皆具備普普風格。
這些花卉在紛亂中呈現出統一效果,舉凡線條、色彩都已經獲得高度的統一性。色彩表現則追求燦爛而含蓄的美感,故而美妙多彩。色彩融合,給人舒適感受。李蕭錕向來以禪僧、沙彌,讓人進入那寧靜卻又充滿生機的叢林世界。今日他則以花卉世界寄寓無盡意味。
想觀花,勿著情識。想採摘,無動心念。莫著意,今日且看拈花人!
(本文節選錄自《李蕭錕‧禪與花的對話》畫冊序)
【山中花開——李蕭錕‧禪與花的對話首展】即日起至4月28日,在掌上明珠美術館展出(宜蘭縣壯圍鄉美城村大福路2段1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