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都住在島上。
繞著島嶼,繞著記憶。
裡面透著光。
我不知道記憶之門的後面,是什麼樣的風景?
每隔一些日子,我趕著晨光,搭飛機回到澎湖,繞著記憶島嶼。像拼圖的孩子一樣。
九歲離開澎湖的我,從二十多歲開始,陸續返回島嶼,授課、訪友、旅行。
島嶼的土地,島嶼的海洋有故事,每次聞到澎湖帶著海洋味道的風,總感覺到裡面有個聲音說:「快回來,我有話想對你說。」溫柔如母親的呼喚。
站在澎湖長者住家的門口,輕輕敲門。
長者開門。
年近八十歲的顏淑娥女士,正在聞得到海風的窗口烹調。她做了史書上記載的「糊塗粥」,做了地瓜煎粿……還製作了傳說中的菜豆項鍊。
傳統的澎湖食物,有如一座跨海大橋,帶著我們越過時光。顏淑娥女士早年住在西嶼赤馬村,搭乘大目漁船,往返島嶼之間。青春時期就常為人們讀信、寫信。她和俊帥的崔棟先生結連理,養兒育女,現在一起含貽弄孫,繼續做義工。
青春在馬公港度過,體力在馬公港耗盡,做了一輩子碼頭苦力的王其寮先生閱歷人生,以汗水養活全家,像一朵穿越苦難的天人菊。七十四歲的的王其寮說:「彼時,天光(台語:天亮)就流汗。」每天在晨曦中醒來,立即投入工作,拉板車、扛貨物,滿身是汗,那是靠體力的辛苦工作。汗水滴落,時光流轉。
打開記憶的盒子,熟知澎湖歷史人文的林麟祥先生說起二戰時馬公的情景:「那時,澎湖媽祖到測天島海邊去護衛澎湖職工子弟。」八十多歲的林麟祥,旅行過許多地方,他說:「澎湖是世外桃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居所。」
陽光進來。穿過古老的石柱。 折疊的記憶一層層打開。
歷史人文,往事繽紛。
召喚沉睡的時光,長者以生命智慧說著他們和澎湖的故事。
時光醒來。如夢似幻。
退休的美術老師郭自重在自家持續作畫,那客廳有如時光畫廊。他的畫作〈雨〉,畫的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七十多歲的他說:「我們在中央街長安里租屋時,全家住在一個五坪大的房間裡。屋子漏水,下雨天,外面落雨,家裡也下雨。我們在屋裡撐著傘,坐在床沿,數著雨珠,等雨停。」
八十多歲的郭承彥先生是資深的檢驗師,一生從事臨床醫事的檢驗工作。他和七十多歲的妻子郭許佳音依然從事心中最喜歡的事。老房子裡滿是七彩毛線。編織師傅郭許佳音得空時即為顧客編織。奇妙的是,她操作編織機時,有如彈鋼琴,空氣中似乎傳來美麗的樂音。
海上傳來聲音。有人從海邊回來。
畫家王旭松有一畝時光田園。他從青春時期就和父親從事紮紙工藝,穿梭在神鬼之間。他的美學基因,有著奇妙的家族歷史的影響。「祖父愛畫畫。祖母會繡花。」老屋牆壁上掛著一幅刺繡,他說:「祖母的手很巧,一針一線就繡出美麗的花鳥來。」
豔陽高照的夏日,在一棟透天厝裡,遇見在澎湖中央旅社成長的陳玉鳳女士。年近八十的她,早在六十多歲時,無師自通,迷上畫畫。這些年來,她剪下舊衣裳,拼貼成畫。她說:「人生有如寄寓時光。我們是時光旅人,是歲月這房子裡的房客。」
用新聞寫歷史,不停筆耕的戰地記者楊詩言,自謙目前仍是創辦已五十多年的地方刊物發行人兼社長兼記者兼工友。九十歲的資深老報人繼續報導澎湖。他說:「心要寬,不記恨,更沒有隔夜仇。」
每位長者的言語,都是澎湖故事的光線,引領我走進浩翰的澎湖海洋。
數十年來,不斷的書寫澎湖。每個文字都是我回家的路。
路就在眼前,海洋就在面前。內心躁動。
看著海,我慢慢打開記憶的盒子。每個盒子裡是一個記憶海,住著澎湖的過去和現在。海洋裡面還有海。
記憶的海浪拍岸。夜裡,我再三醒來。
候鳥振翅。
長者的話語有如海洋的起點。
海邊捎來訊息。
最後一個記憶之門已從澎湖渡海,來到台南。於是,我搭高鐵,轉車到南方。
我們約在一個咖啡館碰面。七十多歲的歐碧霞女士是馬公最美麗的裁縫師。女兒陪著她。
請問歐碧霞女士早年的居所。她聽見的聲音,緩緩抬起頭,定神看我。
「梅君!你是梅君嗎?」
我楞住了。
她是澎湖湖西鄉太武村人。
她說:「我看過你一次。後來家裡人口愈來愈多,我搬到太武村十六號去了,之後就到馬公學裁縫、嫁人,生兒育女,後來搬到高雄,現在來到台南……」
她說:「我們歐家古厝的門聯是積善之家慶有餘……」
她是我的阿姨。
她和我曾經共同住在太武村五號的古厝裡。她看見的是孩提時的我。
繞著島嶼,記載澎湖故事。
沒想到,打開第九個記憶之門的長者,是我的親人。
故事靠近。
靠近故事。
時光從遙遠的往日寄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