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藏品過了一天,少了一點,過了一天,又少了一點,我們的確為此高興過一陣子,我們刻意為T留下藏品,因為他才是爸的真正知音人,如此過了另一個半年,爸的藏品大部分都被T收買得七七八八,我們已經覺得T是爸與我們的朋友了。可是有天晚上,S冷靜地對我說,她在另一間網店看到爸的物件,出售者是T。T把爸的藏品以我們售給他的價錢的幾倍作為底價,向其他舊物愛好者出售。S在網上到處搜尋T的資料,才知道他是一個出名的舊物投機者,只是我們與S不是那個圈子的人,才不知道T的底蘊。
我很沮喪,想不到爸的藏品落入一個圖利之人的手,可是S沒有失望,她篤信佛理,認為我們與爸的緣分已經盡了,爸走了,連爸的遺物也與我們緣盡,緣起緣滅,萬物無常,不能強求,只能隨緣,看來看得很開。我後來有一段短時間,埋怨S這樣說是不近人情,心想她不是爸的兒女才這樣說,可是後來覺得她一句隨緣也不是沒有道理,執著只能帶來煩惱,還不如放開好了。何況S說我們雖然失去實物,可是整理過的藏品資料仍在,只是這點已經表現了我們與爸的深厚感情,而且,爸遺下的不止沒有生命的藏品,還有有生命的活物,我聽後便釋然了。
還有不能賣的
爸遺下的活物有三籠雀,還有一園植物,令我頗為頭痛,因為找不到可以接收牠們的人,在網上發過消息,也沒回音。與書及唱片相比,活物更難處理,如果沒有人收留那些書與唱片,還可以一任它們堆疊在家中也不礙事,可是活物有生命,要人打理才不致死亡,只是我沒太多時間照顧牠們,加上我不懂養鳥蒔花,是不是要等待牠們缺乏照顧而死?
J知道我對著一園活物發愁,就建議我將三籠雀讓給別人,至於處置花草比雀更簡單,不用多花心思,照舊把它們放到園中,有空澆澆水就可以活命了。只是我覺得說來容易,可是不是一個妥善的辦法。正如我不認識爸的收藏癖好友一樣,我同樣不認識他的雀友,去哪裡找人收養爸的雀呢?
爸養的雀不是甚麼名貴品種,只是他在屋後的小叢林搜捕的野生相思與麻雀,隨便去雀鳥售賣市場找人兜售,沒有出生認證,也沒飼養價值,才不會有人理睬我。要送朋友飼養嗎?禽流感上月才剛偃息,有哪位朋友願為義氣冒著被感染的風險接收爸的雀?想來也是難事。J聽罷,說大不了放生好了,我心想更不妥當。爸的雀都是牠們還是吱吱幼雛時由雀巢中捕來的,爸對牠們盡心盡力,將牠們好好養在籠中,定時餵食,寒冷時用白布掩蓋雀籠,爸的善心令牠們變成家鳥,牠們大概喪失了原始的求生本能了,連食物也未嘗自找,又怎能期望三籠雀可以在郊野中自立?大概我放生牠們,就是變相送牠們到死地。
驟眼看來,一園花草似乎比雀鳥容易處理,可是實際上也很困難。爸的花不是甚麼名貴品種,只是按我對爸有限的對花草的交流,爸說過花草都要定期換盆施肥修剪才會長得好,否則會長不好。
只是我從來未由他身上學到料理植物的功夫,也無心於此,可是如果放任花草粗放成長成一堆亂草,又或任由它們長得病懨懨甚至凋萎,自己看著也心煩。特意請一個花王回來嗎?又覺得大費周章而且不划算,到最後還是選擇自己處理。只是望到一園植物現在仍然欣欣向榮,不過幾個月之後可能變得不成樣子,就覺得是一個心理負擔。
爸死後一個月,我放工後除了整理他的書與唱片,就是餵飼他的雀與澆花。我暫時找不到雀與花的出路,惟有暫時擔當牠們的照顧人,幸好在這一個月內爸遺留下來的影響仍在,他買下的雀粟未吃完,花才剛施肥修剪過,一切仍是在爸的餘蔭下有序地運轉著,彷彿他只是去度假,一個月後就會回來了。
但是一個月過了,我開始覺得事情走樣──雀粟已經吃完,被爸寵慣的雀兒似乎吃不慣我在雀鳥市場買回來的飼料,食量是平日的一半。花草呢?少數強韌的品種愈長愈粗壯,更多的羸弱品種卻開始枯黃葉落,我已經定時澆水,只是不知道是植物缺肥還是澆水不當,情況不妙起來。
不知道爸有沒有想過要怎樣處置一屋活物,他生前除了閱讀聽音樂,就是蒔花弄雀。與S整理爸的藏品時,她說爸曾經對她說,閱讀與音樂是為個人修養與靈性,花與雀就是為了找一個伴。我是知道爸寂寞的,有時他會對我噓寒問暖,問我的生活,可是我卻往往嫌他囉嗦長氣,他問十句我只回一句,可能因此爸也漸漸少與我談了,反而S卻耐心聽爸抱怨申訴,爸也欣然一股腦子將心中寂寞酸苦向S傾吐,令自己得到一點安慰。
要是S不來,即使我在家中,爸也是寂寞的。這時我回想,就知道為甚麼爸在死前最後幾年,愈發呵護那些不值錢的雀與花了,畢竟牠們都是稍解爸的寂寞的伴侶,而牠們不會像我般嫌棄他。
雖然我逗留在家的時間不多,只是我仍然記得爸在小花園勞作的印象。爸的植物,除了是由花墟買的,有一些是在屋後叢林移植回來的野花。有一次爸與我及S吃飯,突然放下碗筷望向花園,說激死人激死人,由花墟買回來的花都太羸弱,給大雨淋了一晚就紛紛彎身低頭了,還不如自己掘回來的野花強壯。
我對爸說如果覺得照顧它們辛苦,就丟下花任由它們自己生長好了。爸聽到卻賭氣地說,花會死呀,你小時候很頑劣,我也不嫌麻煩照顧你,你現在叫我放棄它們?之後便長篇大論地說當年自己與媽照顧我的困難,我也不再反駁他,只是任他囉嗦。
S事後輕責我,說我不體貼,不諒解老人家的想法。花是他的寄託,如果不理它們,那麼爸的空閒時間有何事可做?這不是更令他想到自己被冷落嗎?剛才爸惋惜花事小,向我們投訴被人忘記才是正事,這時我才如夢初醒。
在我的印象中,爸在料理群花時,總是喃喃自語,我問爸為甚麼對花說話,爸乜斜一眼,說我沒有看報紙,最近科學家發現植物是會了解人語的,他對花聊天,花會長得更燦爛,果實會長得更大,去報答人類與它們說話。他還用紅筆將報導圈下來,在旁邊寫下要我留意的句子,反問我有沒有留意。我不作聲,他就說我浪費了他的心機,之後又再埋首對著花語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