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寺院與竹林
果樹共花的期間短,前後大概一個月不到,過後就只有等待來年,我跟在地朋友提起這一樁,似乎他們人在其中而不覺其香,台北人聽了無不悠然神往,叫我忍不住想推薦給南來遊賞的朋友,千萬別急,趕路走馬看花,停一下車子,關閉一切聲色耳目,只留個鼻子就好,說不定你也可以聞所未聞的嗅出一個南台灣不一樣的春天來。
我的特別印象尚不只如此,出了這段三、五公里的舊路,轉個小彎即來到佛光山,山上景點多無法詳介,最近又添了一座後山的佛陀紀念館,我最中意的反是大家不太注意那幾十座氣象萬千的大竹叢,或許山上的香客早已把寺院和竹林的形象合而為一,而顯出竹林之存在,意義非凡。
佛光山舊名「竹林寺」或「桂竹林」,原是篳路藍褸以啟山林之先的造化之所,和鳳梨、荔枝、檳榔、椰子同屬南部山野也尋常可見的經濟作物,成熟巨大的桂竹林可以做各種傳統建材及器物,最常見是建築工地的鷹架。山上幾十座原生竹叢散布在大佛前後、山岰陡坡,及堤岸上下的要緊處,牢牢的緊抓土地十百年來不畏土石泥流。山上工作的人都知道大師對建築特別用心,鋼板鐵條打得又厚又深,唯恐有失,蓋上泥土卻看不出來,那竹叢根頭嵯峨堅若磐石,任何機具似乎都無法撼動它分毫,隨地形拔地而起高聳入雲,都在五、六層樓以上,不是任何喬木所可比擬。每叢至少百來支,看來卻有千枝萬葉的磅礡,隨四時變化的各種綠,足與南山上巍峨的橙瓦仁牆相互輝映,成為佛光山建築美學之必要,更是其他國家級大庭園乃至一般佛教名剎所少見。
6. 竹子的象徵
我在台北時住處附近的民生東路,曾見一幢新建玻璃大樓的庭院,忽然栽了一叢竹藪,可能急於求功,用怪手抓來便直接移入,正在擔心,不到一個月即眼睜睜看它枯斃,不知道竹要成就高大茂盛得從小栽起,可惜了這大膽造景的創意。一竿瘦竹就是一整個文化傳承,不容許原封不動來個橫的移植。這位可敬的設計師應該來佛光山看看,再決定如何尊敬自然生態不能蠻幹。
國人愛竹是自古傳統,所謂歲寒三友松竹梅,四君子梅蘭竹菊,竹之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要角,竹幹中空有節,是樹立君子的象徵,美文也有「竹子長得愈高,彎得愈低」的諺語,佛家觀世音菩薩的雕刻或繪像,不是坐在蓮花座上就是立於紫竹林前,宋徽宗見窗影而繪竹,開了中國水墨以竹入畫的先鋒。附近丘陵漫山遍野的竹林不稀罕,一入山上之刻賦予多重不同的豐富意涵,都是珍貴的傳統舊物,卻被新二三代成人和青少年洋化的時尚迅速揚棄,令人怵目驚心,我在山下當作家都得與它對抗,現在到了山上教國文,又該如何將這些優美的生命價值深耕在莘莘學子的心目中呢?
7. 最美麗難忘的一課
我知道光憑說教是沒有用的,大自然不言而化更有力,佛光山上竹影處處給了我一個絕佳機會。
平時沒課我喜歡坐在近旁聽聽竹韻,有一天高一某班上兩節作文課,我走進教室正待出個題目給學生做,天外突然下起一場夏日午後罕見的超級暴雷雨,霎時天搖地動風雨大作,立刻斷了電,教室裡外變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白片。對面護堤伸展上來的竹竿隨狂風暴雨千萬軍馬橫掃,發出了撞擊爆裂巨響,力道之強,不但嚇壞學生,連我這個五、六十歲的人也是生平所僅遇。
從間歇閃電光中,我看到學生一張張驚恐的臉,趕快叫他們安心坐著不要動,三樓下的地基很牢靠,教室玻璃門窗也很堅固,我派班長下樓去學務處報告,真的需要疏散的話,全聽學校指令即可。
學生觀察甫定,我說:「大家來好好欣賞佛光山的竹子吧。」
這時外面的竹影更驚滔駭浪般的翻滾、飛舞,每一次衝撞,學生都發出驚呼,每一次隨閃電出現的畫面都不相同,上下左右正面撲來彷彿三D電影,不,是真正的竹子,不是電腦動畫,是現場親睹而非三D影片,距離胸口三五公尺內實況演出,而教室裡不風不雨,有時還靜悄悄地,分分秒秒都在細細品味這番難得的奇景。
那兩節課風雨持續一百分鐘,電來了,學生把它關掉,我們師生坐在黑暗中從來沒有這麼親近。我什麼都沒做,只除了空檔時念幾首有關竹子的詩詞,論語上幾句品德教諭,佛陀和山上的人間佛教以及基督的博愛,下課時間到了,我沒有規定補交這一篇作文,相信這一天下午領受的,遠超過一篇作文練習。
第二天,我影印了鄭板橋最大一幅鐵筆金穠纖兼具的墨竹,送給每人一張,和昨天所見最為近似。學生也沒有逃避作文的苦役,下星期的生活周記中,幾乎每一個人都自動寫下了共同感言,那狂風暴雨佛光山竹叢下的深刻心象:「這是我們上學以來最美麗難忘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