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方
初冬的玫瑰，冷香凜冽。清早剪下一朵供在毫毛紋的黑泥小瓶中，配上一小片巴掌大的蕨葉，青綠襯著粉紅，清新可人。友人說：「看不出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喜歡玫瑰。」
養過的玫瑰至少有上百棵以上了吧！喜愛玫瑰，是有個小小因緣的。
多年前從鄉下到台北念高中，人生地不熟，曾到同在台北念師大的大姐住處借宿幾天。大姐的室友，一位念中文系溫柔的姐姐，看見我經常整個晚上總是埋首書堆，可能是想拯救這個只知啃書的呆子吧，有一天，悄悄走進我房間，帶著一朵玫瑰，讓我放到案頭杯子裡。她對我笑了笑，說：「它很香哦！」看著我生平收到的第一朵玫瑰花，它是深鬱的紅色，有著絲絨質地的花瓣，以層層柔美曲線包覆綻放，靠近它輕輕一聞，一縷玫瑰特有的濃郁、甜蜜而溫柔的香氣，沁入心底。
二十多年了，我依稀還記得當時她微笑而認真的表情，回想起來，她給我的「玫瑰初體驗」，像一把鑰匙，開啟了我對「美」的感動，玫瑰對我而言，代表的是人與人之間，單純而美好的善意。
對於玫瑰，其實大部分美好的體驗是來自於它的香氣吧！宋人給玫瑰取了個別名，叫做「徘徊花」，香氣徘徊，愛花人也徘徊不去。當時人們喜歡把玫瑰花與龍腦香（即冰片）放在香囊內，馥郁花香、甜味與辛涼，光是想像就讓人活神清心、餘韻無窮，若是有人開發成現代香水配方，想必大受歡迎。
玫瑰的香，得來不易，成分含八、九十種以上的醇、醚類等有機質，不同品種的比例各自有微妙差異，甚至季節，氣候也會有影響，這是品玫瑰的香氣時有趣的地方。就像面對一位面容姣好的人，有時你會想像他的談吐究竟如何，遇到一朵美麗的玫瑰，總讓我好奇，它聞起來是怎樣的香呢？
歸納說來，暗紅玫瑰，也就是俗稱的黑玫瑰，最為濃郁香甜，不用太湊近就能感受它幽深眩惑的氣息。香檳玫瑰一如其名，芳香清甜。黃玫瑰清甜又帶藥香，有陽光的氣息，又有著異族風情，白玫瑰微淡香甜，是純潔少女。紫玫瑰最難形容，有一種異香，搜遍大腦裡的「香味記憶庫」，也讓你說不上來與誰相似，特有與眾不同的魅力。
市面上做為切花的品種，為了較長的保存期而刻意培育出來的，多半不香。一朵不香的玫瑰，就像抽走了靈魂裡俏生生、活潑潑的部分，已不完整了。
相較於香氣，玫瑰的花色大致上算是簡單的，紅橙粉黃紫白，各有不同色彩心理感受。花瓣形狀則是玫瑰另一有趣的分化；劍型、圓瓣、聚攏成高心或圍繖成杯狀，變化頗多。花瓣質地也有厚、薄、比較光滑或絲絨質地的區別。清人趙懷玉作〈浣紗溪〉，以玉形容玫瑰的「膚質」：
玉作肌膚麝做胎，
徘徊花下幾徘徊，
滿城絲雨近黃梅，
色欲泥人還滴露，
佳人笑插鬢雲堆，
香若泛酒莫辭杯。
花擬人，或是人擬花，都一樣唯美。
見到絕美花顏，雖沒學過畫，但有時興起也想以畫筆形容它，但總覺不像，草草下了個結論：玫瑰很難畫。有一次望著桌上的玫瑰，念頭一動，靜下心來，一瓣一瓣的，老老實實的描繪它的輪廓、角度與深淺明暗。耐心下足了，居然也完成一幅似模似樣的作品！畫畫也可以練心，粗糙急躁的心，畢竟難以領略與表達美的感受。
古人賞花也種花，今人愛花者眾，種花者少，都市化的居住環境讓大部分人少有機會親近土地，大約也失去了與活生生植物互動的本能吧！
我種玫瑰是不用藥的。曾連續兩年在田尾採購玫瑰種苗，第二年與玫瑰園的老闆娘聊天，她聽我說都沒用藥，還能在隔年春天從基部冒出蓬勃的筍芽，難以置信的看著我，說：「沒有人不用藥的，言下之意大概是：還沒種死啊？算你運氣好。」
不用藥的確很難，你得忍受蟲兒的肆虐，手工抓蟲的「小小辛勞」，當然，最基本的，對玫瑰的「性」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土壤、陽光、施肥、四季修剪因應之道，還有就是「選種」。有的玫瑰就算費盡心思照料，還是香消玉殞，有的玫瑰很少特別去照顧，它還是以同樣的熱情盛開問候你。一樣米養百樣人，植物也一樣，同樣品種也不見得體質都一樣。養植物讓我體驗到凡事順天而行，事半功倍，硬要逆天行事，總是辛苦徒忙。
種了特別強健的品種，又是色香俱全，「品行優良」，就想獎勵一番，予以繁殖也。阡插是方便的，但是試了多次始終失敗。
前年遇到了一位美女作家，是位植物達人。她聽我說玫瑰很難阡插，張大了美麗的眼睛，難以置信的望著我：「不會啊，很容易的。」於是我上網搜尋了玫瑰阡插指南，發現取材的重要，要健壯，節數最好不要太少，插入土中要有「深度」；果然是大有學問。
調整觀念之後，選了個春天早晨，選枝摘葉，直直入土。幾周後冒出新芽，經歷一輪春夏秋冬，枝葉漸豐，隔春竟生氣勃勃，一枝獨秀的開出一模一樣的紫紅色大輪玫瑰，芳香四溢！
可惜的是後來那位美麗的知音「神隱」去了，衷心期盼她重出江湖，見到她時，一定要帶她去看看這棵由她一句話啟發出來的，生平第一棵玫瑰孩子。
生命的再生與蕃息，總有著一種無可取代的，近乎神聖的本能喜悅。春華秋實，人們對花近乎本能的喜愛，可能也是對於生命繁衍力量的一種渴望吧！花的美雖脆弱而短暫，但是花帶給人們對生命美的攝受與淨化，卻是普世的價值。賞花至此，當能成為花的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