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錯誤但無可奈何的決定,我要在兩天之內參觀博物館島上,足足五個博物館。於是我的眼睛不斷吸攝藝術的靈光,直至因過於充實而逐漸放棄仔細的觀賞。
在舊國家畫廊裡,有現實主義的繪畫、杜塞爾多夫畫派和門采爾(Adolph Menzel)的作品,但佛烈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真跡更教我神往──《海邊的修士》、《橡樹園中的修道院》、《海邊的兩個男子》、《海上生明月》、《窗前的女子》、《男與女默賞月亮》、《雪中的橡樹》、《月光中的沉船》……我駐足,靜心,看。
浪漫主義不足以形容他的作品,每一幅畫都好像夢境的片斷,時有一個兩個或者三個背向我們的人,但總不可能看清他們的容貌。他們是誰?他們好像是領路的詩人和沉吟的修士,轉念之間,又成為厭世的貴族和無名的哲人,他們早已分曉現實的種種幻象,不受肉身的勞役,卻願意再一次擔當迷途人的嚮導,將我們帶到荒原去,又或者是海邊,看日出驅逐黎明的雲霧。
然後,一天過去了。
在戴安娜歸來的時刻,月光再一次召喚昏暗的夜,兩個仕女和士紳坐在崖石上張望,兩艘遠航的船駛進神祕的深海,一點也不真實,因為這是思想的航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海岸的另一邊,一男一女默賞月亮,我看到情欲在月色之中淨化,女子將手臂擱在男子的肩上,另一邊的樹幹只剩下等待暖風的枯枝,樹根拔離地面,好像會奔走的巨人,穩靠的伴侶與不穩靠的自然,大地上循環的危機與再生,就像一個封閉的世界裡,所有的事物永劫回歸。或是如歌德所說,「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徵,那不美滿的在這裡完成。」
《月光中的沉船》是舊國家畫廊裡,佛烈德利赫的最後期作品,一艘沉船將要沒頂,無聲的死亡,大概畫者的人生悲劇,也要通往最後一幕了。一八三五年以後,貧困的他因中風而減少作畫,卻用鉛筆和墨水繪畫了幾幅神祕的貓頭鷹。
窗前的女子和海邊的修士,都沒有讓我們看清面容。他們是誰?他們不是任何人,也許是我們的幻影、靈魂與精神的寄託。女子站在封閉的小屋閣樓裡,屋前應該有一條小河,於是首先看到的是船和桅杆,遠處是茂密的樹林,天空因十字的窗框而變得神聖,窗前的女子在祝福船上的人,他們啟碇出發,進入冥想的航路。而最後,橡樹園中的修道院只剩下一面殘壁,月光下的大海逐漸吞沒沉船,一位海邊的修士,獨自面對茫茫的大海,無限的聲音自風中傳來,天大地大,卻只有他一個人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