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一口氣看畢佛列茲‧朗的《賭徒馬布斯博士》,花了約莫四小時,人很累,立刻要睡午覺。為甚麼午覺總是沒有夢?也好。我不想看到馬布斯博士猙獰的面孔。
《賭徒馬布斯博士》有兩集──〈我們時代的形象〉和〈地獄:當代人的遊戲〉,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大戰後的德國教我感到陌生。去年在柏林,我看到一個整潔的有秩序的大城市,畢直的通衢大道、有禮貌的人、乾淨的地鐵和小旅舍。
白淨淨的街,因為地面有雪。兩天以後,我站在勃蘭登堡門下,雪已下愈大。
沒有閘門的地鐵站。有高高的綠色大閘的動物園。我沿著六月十七日大道走,穿越蒂爾加滕(Tiergarten),勝利女神獨自在半空企立,也許有一個好心腸的天使站在紀念柱邊,守護脆弱的蒼生。
死亡令人脆弱。靈魂與肉體在瞬間分離,沒有影像和聲頻,這個城市、這個國家,見證了太多的死亡。曾經分隔許多生命的勃蘭登堡門上,勝利女神駕著四馬戰車,向東邊奔走,許多無名戰士一個個倒下,他們在菩提樹下大道(Unter den Linden)上行走,魂靈不散──這就是柏林,好像每一刻都要令人感到歷史的沉重,令你不自覺淚如泉湧再立刻蒸發,又彷彿有把聲音告訴你要好好活下去,因為在好多人面前,你並沒有太多悲傷的權利。
大道上,申克爾(Karl Friedrich Schinkel)設計的新崗哨,現在是紀念戰爭與暴政的犧牲者的紀念堂。崗哨裡只有一個藝術品,在正中央,柯勒惠支(K酹he Kollwitz)的雕塑《母親與亡子》。暗黑的大堂裡,神聖的光線從天花板而來,保護著生者與死者。母親擁抱著死去的兒子哭泣──因為戰爭,因為獨裁者,因為國家,因為民主,兒子不會再回來,但也一定會回來。
光明再從天而來,沒有聲音。
德國歷史博物館裡,有「希特勒與德國人:國家與罪行」展覽,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第一個以希特勒為題的大型展覽,展廳裡不同年紀的人摩肩擦踵,重新面對不光彩的現代歷史。我看到一個展櫃裡,有六個希特勒頭像,青銅的、黃銅的、黑銅的、黃金的、陶泥的。獨裁者的陰魂睜開十二隻眼睛,不分晝夜尋找愚昧的人民,施展最後的手段。
或許馬布斯博士也在歷史博物館裡,化身易容,催眠不理性的人,又或許他在某張歷史資料圖片裡,再也無法動彈。
當我剛剛走出德國歷史博物館,一班快閃族在地上俯伏不動。他們樂在其中,享受民主與自由的權利,他們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沒有人干涉。
我卻再一次看到許多無名戰士一個個倒下,他們在菩提樹下大道上行走,魂靈不散,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