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前,毗鄰著一條馬路,有許多賣銀飾的攤販和店家。在人潮中,暖黃的照明,將櫥櫃裡的飾品映得發亮。我不只一次,被光亮的耳環吸引而停步,佇足櫃前,物色喜愛的花樣。
舉凡這些銀飾店,幾乎都提供穿耳洞的服務。很多時候,老闆一邊幫客人穿洞,一邊招呼穿梭店內的客人。我看著女孩微微焦慮的神情,挑選好一對耳環,便坐在椅上,被老闆搓揉過的一雙耳,開始轉紅發熱,等待耳槍將耳環打入,好像進行某種儀式。在鬧哄哄的店裡,有初次穿洞者的緊張,也有挑選飾品的喜悅。
不大的店面裡,長得像「凹」字的空間,看似破舊的店,卻隱喻著煥然的意義。在客人穿洞與買耳環當中,使得每一個耳洞,都具有象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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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十分愛哭鬧,尤其夜半,幾乎作息顛倒。祖母聽信穿耳洞的女孩比較好帶的說法,便抱我去傳統銀樓打耳洞。我已經忘記當時發生的具體情況,倒是記得,自己因忍不了疼痛而直嚷著要回家,約莫又一陣我跑你追的畫面,最後是祖母摟著我照鏡子,一對純金耳環早綴在小小的耳垂上。我不清楚是否真可能在穿耳洞後,我的牛脾氣就此改善,但卻因此開啟蒐集耳環的癖好。
那時起,開始有長輩闊手買純金或純銀的耳環給我,從自己的生肖到流行的圖案,搭配衣服,輪流在耳朵上,裝飾不同的心情。也因為耳環甚多,母親為我買了一個首飾盒,收編散亂的耳環,一對一對,而每一對耳環都是人情,固定於柔白的軟綿上,被欣賞、被評閱。
母親會時常在旁耳提面命,指著銀色兔子耳環告訴我:「這是XX阿姨送你的幼稚園畢業禮物。」指向另一對玫瑰耳環:「這是舅媽去日本旅遊時特定幫你挑的。」又指指旁邊的HELLO KITTY耳環:「戴這個去看爺爺吧,他喜歡妳這樣打扮。」……無論說了什麼,結語總是一句:「要記得感恩啊!」
或許,耳洞並不是全然克制我的躁動,而是在人情的積累下,載負點滴恩情,試圖扭轉我的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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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一雙耳朵各穿了洞,幼時我喜歡幫她挑耳環,偶爾獨自爬到高椅上,翻開抽屜,看祖母的首飾盒。一個黑色的盒子,據悉是她的嫁妝,看上去頗為笨重。多數的時間,這黑盒總舊舊地、靜靜地躺在柚木梳妝台裡。
盒內的耳環大多是珍珠、翠玉、寶石,或金飾,有些已經二、三十年了,不曉得祖母如何收藏,每個耳環都依然熠耀光澤。然而,祖母並不常配戴它們,只是偶爾拉開抽屜觀賞,問我喜歡哪個,然後把盒子蓋上,鎖回抽屜內。
我甚愛珍珠款式的耳環,柔白細緻的珠子,祥和高雅。我更愛看祖母坐在梳妝台前,微側身,讓臉龐靠近肩膀,雙手在耳朵綴上飾品,那姿勢如柳,具女人的媚,又有尊者的雅。
在過去聽說女孩的耳洞都是由母親自行穿洞,母親用小米粒在耳垂上不斷輾動,直到鑿穿一個孔洞,再用絲線或耳環穿過,即完成儀式。母親常於穿洞過程向女孩滔滔敘說女子之道,約束其言行舉止。
祖母很小便穿耳洞了,我沒有問她耳洞是不是曾祖母為她穿的(可能她也沒那麼老),我只知道祖母在訓斥我的時候,總是會提到她的母親以及青春。可能耳洞對她來說,只是穿針引發記憶的一個媒介。
耳洞的穿鑿,一代傳給一代,是文化的,也是母與女的,一種經驗與記憶的遞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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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姐妹只有我被祖母帶去穿耳洞。
妹妹出生後,母親決定辭去工作,親自照料。然而,母親十分反對穿耳洞一事,她更相信另一種說法:穿耳洞會破相,下輩子投胎會變女生,因此妹妹並沒有穿洞的儀式。她的雙耳圓肥,如一枚完好的玉珠。
可惜妹妹並不喜歡純樸圓潤的耳朵,竟渴望有一雙耳洞。只是對她而言,耳洞不是記憶的傳衍,而是愛美的表現。
於是,妹妹高中時便和友朋吆喝一齊偷穿耳洞,為擔心惹父母挨罵,而遮遮掩掩地回家。總在洗澡前後,要我為她消毒、擦藥,並且向我興奮地敘說穿耳洞的經過。
好一陣子,我們躲在房間內祕密進行護理工作。我習慣坐在床沿,讓她側躺在我腿上,靠著那昏暗的日光燈,仔細擦拭傷口。偶爾她會喊疼,皺著一張臉,要我動作輕些;更多時候,她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在哪看到美麗的耳環,要我和她一同穿戴,順便分享學校、人際的滴滴點點;或者得意地訴說自己如何逃過教官法眼,隱藏耳環,不被處分。
我赫然想起中、小學時代,耳洞在學校裡引來的關注與責備。每進一間學校,祖母都得出面向老師背書,使我得以畫歸校規外頭,成為特異份子,而惹人側目,乃有非議的聲音。那雙耳洞,從祖母眼中的乖巧象徵,一下子翻轉為負面評價。
其實,耳洞,在求學、成長階段,是校園體制中被壓迫、被邊緣化的印記。偏偏有些學生選擇在那律法下,尋尋覓覓一個洞穴──施耍叛逆,遊走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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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我經過車站前的飾品店,看年輕小女生在裡頭穿洞的景況,或者陪妹妹去夜市、小店面挑選耳環。我見那花樣款式年輕、價格又出奇便宜,而怦然心動,瘋狂地橫掃一番。但卻苦於耳洞已習慣純金、純銀的材質,矽膠耳環導致耳朵過敏,腫痛幾日,痛苦難耐,只好將耳環悉數分送。
從金飾到每對三十元的矽膠耳環,耳洞緩慢適應著耳環材質轉變,更多時候是直接排斥,就像祖母極力批評那夜市耳環,直嚷:「現在年輕人怎麼都這樣!」有時更故意扔掉我們甫放在桌上的矽膠耳環。我不明白是耳環隱藏的身分地位,還是材質對身體的好壞,抑或只是審美趣味的不同,祖母反應甚為劇烈,像那敏感的耳洞。
自那時起,我在飾品店選購銀飾時,必定詢問老闆是否為純銀耳環。那不純粹只是害怕過敏,而帶有某種期待,在每一個銀製飾品上尋找歸屬感,某種幼時記憶的復返。於是,我的首飾盒內,不斷增添新的花樣,每個花樣都足以構成獨立的情境和故事,像祖母,指著每一個耳環,告訴我她的往昔,彷彿聽一則傳奇。
耳朵上那細小的洞口,儼然為回憶的起點。穿入,吐出故事。
然,穿耳洞數十年,我從來都沒有搞懂,耳洞究竟摧毀哪時的好運,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正變成一個乖巧的女孩子,而我只是在耳垂二分之一的位置,留了一個洞、一個說故事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