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前,在西洋史的課堂上,我對學生言道:現在(一九九○年代)西方的貌似強大,正如夏日午後四點鐘的太陽,光線熾烈、暑氣逼人;乍然視之,猶可令人目眩神搖;但是,離黃昏時刻畢竟不遠了。
說雖如此,當時的我,確實沒料到,日後世界形勢演變,竟是如此之快。西方在金融風暴、歐債危機之後,急轉直下;那逆轉之力道,遠比我判斷的更為猛烈。還記得,早先有美國學者,得意洋洋高談「歷史的終結」,誇口美式政經體制,已然是歷史發展的最高階段;沒想到,才十幾年光景,整個西方世界,轟然欲塌,駸駸然已荒愁一片;稍有知覺者,都早已徬徨困惑、全然莫知所以了。
但是,除了社會、經濟的破敗,現今西方更大的徬徨,是在教育,是人心的慌失,是教育的顛倒與錯置。眼下西方的教育,尤其所謂的「頂尖」大學,扣除猶唱人文「高調」的一些邊緣系所,真正的主流,無非是教你成為一個資本主義下的「成功者」,或商、或政、或所謂學術研究。特別是那些熱門系所,更汲汲於縱身一躍,讓你成為華爾街「精英」一般、高居金字塔頂端、穩居全國前百分之一的財富擁有者(當然也是掠奪者)。
資本主義有詞曰,「使用者付費」;那些「頂尖」大學的學費,一向驚人;近些年來,隨著財富日益集中,隨著中產階級的萎縮,那高昂的學費,更是急遽攀升。因此,所謂的「頂尖」學府,漸漸成了特定人士的培訓中心;少數既得利益者,在此培訓下一代,建立人際網絡,鞏固政經地位,繼續複製他們的「成功」經驗,以便在金字塔的最頂端,屹立不搖。
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每回我瞅見兩岸的名牌大學,爭相以西方「頂尖」大學為標的,斤斤於全球排行,遑遑乎世界百大,就不免要搖頭嘆息。兩岸這些知名大學坐享龐大的公資源,卻不知確立宏大格局,不思謀福於天下,反倒甘心殿後於那些西方私大,亦步亦趨,漸漸也成了汲汲於一己之私的資本主義培訓所。
本來,教育的功能,一是安穩人心,二是促進社會流動。上世紀七零年代以降,台灣的欣欣向榮,根柢說來,是得力於低廉的學費與公平的考試制度造就了社會流動,因而帶來了源源不絕的新鮮朝氣。但是,到了後來,為了政治考慮,向美國「一面倒」,開始推動美式「教育改革」。從此,教育「美」化,大學往資本主義傾斜,也逐漸向財團靠攏。從此,社會流動趨緩,欣欣向榮的朝氣不再;寒門子弟想藉由教育翻身,已不容易。前陣子,有位清寒出身、長期捐助獎學金的交大校友就曾感慨,近些年來,上得了交大的寒門子弟愈來愈少了。
在台灣教育政策的扭曲下,幾家坐享公資源的重點大學,藉著「與國際接軌」為名,汲汲於世界排行,既專注於產業擴大膨脹,又促成財富的加速集中(與掠奪)。近年來,他們不知不覺中竟已成了助長貧富差距的幫兇,更早已將安穩人心與促進社會流動的責任徹底拋諸腦後。這樣的大學,若再不改弦易轍,若不徹底更張,那麼,轟然欲塌的,又豈只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