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辦公室抽屜,發覺一個檔案夾裡放著幾頁傳真紙,是今年二月過世的陳之藩先生生前給我的傳真信。可惜因為傳真紙不耐久放,有些字跡已經模糊褪逝了。有趣的是,這些信,幾乎每一封的開頭都在我的筆名姓氏上打轉,後面才匆匆述及正事。我想,我若不把這些殘存的字跡記錄下來,再不久,可能全部都將佚失。
我第一次傳真給陳之藩先生,是在二○○六年一月份,那時我任職的報社有個名人「相對論」專欄,我協助記者邀約陳先生與夫人童元方女士對談。他們夫婦長居香港,我怕老人家電話裡聽不明白,以傳真的方式,可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於是收到了第一封陳先生的回函:
聯合報宇文正先生,
謝謝Jan 6,06的信。您的名字是宇文—正呢?還是宇—文正呢?我很好奇。今人還有姓複姓的嗎?我有個朋友,他就姓諸,原來他家祖先就是諸葛。因為Harvard Univ.那位S. Owen就叫宇文所安,你如果給他譯成歐文,他還立時要你更正。外國人也攪入,更亂了。
……
祝
好之藩 一月七日上午十一時/06
信的第二段談的是同意「相對論」訪問一事的細節,以及他提出的疑問。我回了一信,說宇文正是筆名,從本名姓、名顛倒過來諧音而成,並詳細答覆邀訪之事,這次我的署名寫了本名「瑜雯」。很快地便又收到老人家的回信,這封信裡從我的筆名,他談及了曹禺、喬志高及魯迅。
瑜雯
謝謝你一月九日的信。
其實,你說筆名為宇文正,這種起名法是有來歷的。曹禺的戲《雷雨》後有一個叫《日出》,裡面的一個角色叫「中國人稱我張喬治,外國人稱我喬治張」。《日出》一戲編得很辛苦,但不會有人再演了,因為曹禺所寫的是一時「口號」的嚷嚷,並非誠心之作,感動不了自己如何感動人家!等於白寫一場,自生自滅。遠不如《雷雨》。(他廿一歲之作!)
現在的人,有位喬志高(按:喬志高先生為知名翻譯家、散文家,於二○○八年過世),外國名字叫George Kao,中國名字是次序不顛倒的譯音。其起名法,也與你的差不多。不過,你這名字比原名好看。有一個毛病,就是你上網時,比如Google罷,你要用多種查法,才能知道有多少人提及你的名字。這個筆名雖然比原名簡單,也好看,更易寫。
用筆名的大家是「魯迅」,他有幾十個筆名罷,也許有一百個了。但他的筆法太犀利,一看就知道是他魯迅寫的。而魯迅也是筆名。此人怪極,但也是他的環境太壞,他總以為有多少敵人與他過不去。因而有神經病罷。在內地,也如毛澤東一樣,沒有人敢批評他。我卻罵此人罵了幾十年了。
以上,是筆名引起的閒話。
你所問的,答覆如下……
(以下仍溝通相對論採訪事)
匆覆,祝
好
陳之藩 一月十日/06
在這之後,有一封信,幾乎不談正事了,全信談我的「宇文」二字,最可惜的是,那封信當時便因機器油墨不足,墨色極淡,加以字跡較草,不易閱讀,而時日一久,幾乎看不見了。現想起,真後悔當時沒有打字保存。我只記得他不知從何處考證的,說「宇文」二字,在鮮卑語裡,原有「黑色」的意思,鮮卑族來自遼東黑水一帶(今吉林省),宇文這個姓就是從黑水的黑而來。那是我從來不曾知道的知識,我對黑色不大有好感,而喜歡明亮的顏色,乍聽「宇文」有黑色之意,感覺跟自己不搭,但同一位懂命理的朋友談起,她卻拍案說好,說我命裡缺水,本來就該多穿黑色服飾,偏我不愛黑,沒想這姓氏幫我補了運氣了!真不知從何說起。我感動的是,陳之藩先生還真是道地的「科學」學者呀,他對什麼都要追根究柢,甚至對一位不曾謀面、「傳真」交往的晚輩,也要把她的筆名弄清楚!
我保留的下一封信,已是二○○七年的了。也許一年多未聯繫,感覺生疏了,陳先生起信的稱謂是「鄭小姐」:
鄭小姐,
聽過你說名字的故事,這猜的姓,不知猜對否?
上月接義芝兄函,藉知聯副由閣下接任主編,謹此致賀。在一切均甚艱難下,以平面媒體對抗網上大潮,辛苦是一定的了。希望咬牙努力,欣然迎戰。
茲寄上小文一篇,此文在香港剛發表過,在台灣也該發表一下,因為「雕不出來」是在台灣發表過的!這篇叫做「雕不出來.後記」是楊振寧教授出的題目,我是按題作文。
楊教授是公眾大人物,他給我們的短箋,我想應考慮為公眾人物的信。
匆此,祝
撰安陳之藩啟 十月八日/07
原來我從頭到尾沒告訴他老人家我到底姓什麼,當然他猜對了。那年七月我接掌聯副,承他勉勵,「咬牙努力,欣然迎戰」。而他此封信裡提到楊振寧教授給他的短箋,應考慮為公眾人物的信;我想,陳之藩先生給我的傳真亦然,是該公開、記錄下來的。
在這之後幾封往返的傳真,都是討論來稿、刊登之事。這一兩年裡,他陸續在聯副發表了〈取傷廉、與傷惠、死傷勇〉、〈從地是平的到世界是平的〉、〈盾與劍〉及他在這封信裡說到的〈雕不出來.後記〉。筆力猶健,健康情況應也不惡。而最後一封信,是二○○八年一月底,開頭又拿我的筆名開玩笑,後面則談到香港對舊文化的態度:
文正:
因為與曾國藩先生的名字巧合,我的感覺好像給曾文正公修書似的,不敢不鄭重其事了。一笑。……
據我看,台灣的讀者科學常識高,而香港讀者國學常識高。香港會作舊詩的人比比皆是,台灣從前尚有,現在找會作舊詩的人,找得到嗎?內地亦然。
但台灣的讀者,對藝術,音樂及科學常識均甚高。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曾崇洋那些年的影響。而香港是「禮失求諸野」,不只是作舊詩、舞龍,結婚時還有穿龍鳳衣的呢。
匆此祝
好之藩 Jen 29,08
我不記得自己如何回信了。其後不再收到老人家的信,託友人打聽,得知陳先生身體不適,直到今年二月辭世。
回頭看這些傳真,不禁莞爾,陳之藩先生對我的筆名還真是饒富興致。我因而上網試著查考「宇文」一姓的由來,綜合維基、百度的說法,宇文姓起源於遼東,為南單于之後。正史中最早記載「宇文部」的起源是《周書》,說北方鮮卑族有宇文氏部落,自稱是炎帝神農氏的後裔,從祖先葛烏菟起世襲為鮮卑東部大人(十二部落首領)。從這個說法,宇文部是神農後裔,祖先不是鮮卑人了。還說葛烏菟的後代有個叫普回的,狩獵時拾得三個玉璽,上有「皇帝璽」的字樣,認為是上天授與。當時該族的習俗稱天為「宇」,稱君為「文」,所以自稱宇文國,並以宇文為其姓氏。不過,後世史家多半認為這是附會之說,一般比較相信《後漢書》、《魏書》的說法,認為宇文部應是西元一世紀時北匈奴被東漢擊走西遷後,留在故地漠北的部眾東遷與鮮卑人混居以後被同化的族群。因此可說,宇文部是匈奴與鮮卑族的混血了。
我沒有機會跟陳之藩先生討論這些說法了,更沒有機會告訴他我聽到關於「宇文」的一個趣事:有位中學數學老師姓宇文。一天有同學叫他「宇老師」。(我也常被這麼叫),老師很尷尬地說:「同學,我姓宇文,叫我宇文老師。」這位同學愣了半晌,說:「但你是數學老師啊!」
我亦想起楊牧先生曾在一次聚會中聽人喊我「文正」,不以為然說道:「要就稱宇文正,或者稱呼本名,不要叫文正,文正是人死後的諡號啊!」啊,若真有此諡號,也不枉此生啊。這個筆名真有用,即使面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還可因為宇文姓氏少見而討論一番,甚至接受對方對我「族裔」、來歷的考證,免除無話可說的尷尬。陳之藩先生最初與我通信,也是藉此打開話匣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