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義
不必太在意已經存在的敵友關係,真正要在意的,是不要被敵友關係挑起你的負面情緒,亂了自性。
──達賴喇嘛
攝影家謝春德多年前親謁法王達賴喇嘛,隔著長年冰封雪凍,介於中國與印度交界的喜馬拉雅山脈一個名之達蘭莎拉的地方;鏡頭留下的是達賴爽朗、略帶促狹的側身、微笑。法王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拍完正式相片後啟身離開時的剎那,可能是說「可以了」的婉謝,攝影家立即按下快門,一幀極其傳神的人間佛陀。
我時而揣臆達賴被迫離開西藏,流亡異鄉半世紀的心情,我不相信智者如他只要北望雲霧遠處的喜馬拉雅山而無深切的懷鄉之念。法王少年時代,建國不久的中共解放軍如狼似虎入侵一向寧謐、平和的雪獅之域,殺藏人、毀寺院;信仰、宗法、習俗盡遭折逆。達賴有鄉愁的惆悵必然,對於中國,如今有惆悵嗎?我世俗的一廂情願評比,就算無惆悵亦多少有怨吧?那應該不是出於私己而是憂懷西藏人民。
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宮半世紀法王不在,如若珠穆朗瑪峰有知,山靈回向流亡在印度達蘭莎拉的達賴,午夜夢迴又是如何的記憶從前?隔著綿延、峻礪的喜馬拉雅山脈,行過天涯海角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宗教領袖,回返不去的竟是西藏故鄉,只有佛陀撫慰他的不幸。
佛陀加持法王,達賴加持眾生以慈悲心。
慈悲加持眾生如我輩,我輩似乎依然逃遁不了這人間諸般地愛恨情仇,其實是辜負了佛心慈悲。仁慈與悲憫,凡俗如我輩時而言說、撰述,真正得以入心、行止又有幾人?讀經、靜思、打坐無非求得暫且寧靜且意識「無我」之境,只是試圖學習「意識」誠是大哉問!
反問自我:有怨有恨嗎?放懷壯闊可能自認無恨卻多少有怨。何以與相知半生的摯交只因一事誤認就決絕疏離?不是沒有對坐相談試圖化解誤因,卻是一方真情一方嚴拒,就此破局……真情者本無怨,嚴拒者自喻傷心,誰傷了誰的心?若能體恤包容,何怨不能化解?
已故聖嚴法師常以「慈悲沒有敵人」偈之眾生。善念者,自是慈悲行世,偏執者卻習以私我護衛己心,前者壯闊如浩瀚星雲,後者卻兀自種植帶刺玫瑰且構築藩籬,不容意志、理念稍異者走入,自由主義果真別於法西斯之人。
我輩如何學習到去欣賞他人為好而非嫌人之惡,善念待人者在此亂世卻不時為偏執者誤為理所當然的理屈與心虛,反而更誤信己念堅實而他人脆弱;於是善念者逐一噤聲,偏執者自行其是,友成敵,喜成怨,相互折損。
達賴喇嘛的諍言醍醐灌頂地說出人之難。
非一人修行所悟卻是出塵慧思之外又必須深入塵埃四漫的人間俗世,承擔離鄉辭親的深邃沉痛。他說「不要被敵友關係挑起你的負面情緒,亂了自性。」法王偈之眾生,期勉的自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應,反而現實存在此時最為艱難的是以達賴一人要面向另一個強大的國家半世紀來的抵制與壓迫,卻還以慈悲之心。
「慈悲沒有敵人」聖嚴法師如此說,亦相對印證達賴喇嘛之偈,許是與人為善的處世之道;如是與陌路者敵對尚能凜然因應,最感傷的是摯友成敵才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摯友不就是曾經相知、疼惜過的人間因緣嗎?何以原本堅若磐石的情誼一旦利害砥觸就潰如沙堡?一方急欲挽回伸出暖烙之手,一方竟冷冷推開。
慈悲啊,沒有敵人?只願與世無爭,是否過於消極?我輩愚騃,但求智者明示……
亂了自性。許是依然惜情以及難捨,金剛怒目應是慈悲之後仍未見愚騃轉為慧念,那麼我時而揣臆隔著雲霧蒼茫的喜馬拉雅山的法王達賴喇嘛,他幾達半世紀未能如願返鄉的心事是否正是我朦昧自己的罣礙、妄想?
看來,我還要更謙虛地學習:慈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