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的試筆,竟然成繪佛陀端坐菩提一葉。圖/林文義
作者虔敬抄錄下《心經》。圖/林文義
文與圖/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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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外的小陽台,安住著一群塑質小物;合應是孩童的玩具記憶,卻是極其擬真的水族模型,彷彿對自然的心之傾往以及想像。
孩童的玩具,青春的不再,年華的遲暮……辨識一種曾經在閱讀以及博物館中目及的形體呈現──六隻相異的龜族,若秋時楓葉、張口如鱷的背殼岩般崢嶸、古生代至今不變的遺傳或者默默的隱匿於沼澤草間的化石型態。
常常看著它們,就安然的學習,心靜。
雨的秋午,月的冬夜,微冷的溼度以及自求但願得以全然放空的不思不想;其實這樣很好,昔時苦思竭慮所為何來?大環境所加諸的憂杞相對小我的纖細敏感,固然因之型塑文學書寫的必要索引,歇筆片晌卻又持卷閱讀,荷重未解反而倍增壓力,毋寧是反噬的朦昧了。
棉絮狀的積雲,悄然浮疊在四十五度角高度的視野之前,樓群幾重,塵寰如此不確定。探測的是幾疑雲翳之後,山河是否溼雨正落?像眾聲喧譁的喋喋不休,耗損著無意義的爭論……雲天最單純,它只容許飛鳥自由穿越。
陽台咖啡桌緊貼外牆處,藍鯨、座頭鯨、虎鯨、獨角鯨、劍魚、雙髻鯊……同般地塑質小物,或深潛或躍浪的姿勢,偶爾拿起,以兩指捏取細看,海的輕喚,鹼腥的直覺;幾重山外就是漾藍的太平洋,未眠終夜之我,拂曉前若無睡意,偶興逸趣,行車北上高速公路,盡處的海岸迎迓天將亮起的時辰,晴陰皆靜美。哪怕僅僅滯留海岸十五分鐘,回程原路,晨間七時,擁被入睡,大海一瞥就帶入眠夢深處,隔著落地窗玻璃,鯨鯊們一定明白海的鄉愁。
塑質小物之留形,乃是孩童年代貧無玩具的生命償還吧?或者言老於今依然存在著隱匿未失的赤子之眷戀……猶如青春愚痴的來回書街,只為一本赫曼赫塞的《鄉愁》,翻看一次又一次,引起店員因識你而逐現睥睨的輕蔑眼色──微意的喜歡,小小的幸福,多麼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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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的試筆,竟然成繪佛陀端坐菩提一葉……最初是為心臟術後的岳父祈福祝願,小小的佛畫數筆微意,A四大小白紙遂循之周圍,虔敬抄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秉映原本則是取自文友,小說家朱天文惠贈的:胡蘭成先生以日文撰寫的《心經隨喜》。譯者是北京的朱永鋒(小北),由翻譯家劉慕沙女史審定,如果出版社二○一二年二月初版。
蘭成先生一九八一年病逝於日本東京福生市,他的名著《今生今世》素為華文世界所知,小說名家朱天文、天心姐妹一生奉仰如父師,塵世爭議,文采傳奇已是餘話。幸獲此書拜讀,想是天文知我靈犀與同,解思《心經》自有蘭成先生大智慧的非凡之見;書頁複刻其墨跡手澤,微意大千,自在且自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長居北京,深諳敬習佛理的霞琳居士言之:唐代玄奘大師出雁門邊關,守軍以弩箭遠射,穿破玄奘座騎水袋,阻其西行,警示此去大漠荒旱,無水必渴竭。玄奘天竺取經之意如此決然堅定,自許唯向西行絕不東返;蠻荒黃沙獨行數日,座騎竟而覓著水草之所得以安身。
是的。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玄奘未抵天竺卻已明悉「無我」之念,誠是大智慧。胡蘭成之隨喜於玄奘大師回唐後手譯的《心經》作為中國民性的解讀是在於文化禮教的何所思;我之試筆不經意間的法喜,筆到繪成,豈不亦是天地冥冥中的妙覺開悟。佛坐菩提一葉,復虔敬抄錄《心經》,祈福岳父相與自我懺思。
(待續)•